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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阁老说说看,”秦寻雪端坐高台,居高临下,言语冷淡,轻轻敲着檀木桌,眼神冷漠,“昨个早朝不是刚刚见过,为何如今使了手段,唤我过来,还是为了前几日的事?”

秦寻雪身旁的小皇帝瑟瑟发抖,小心把自己缩成一团,妄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郑阁老作死可不能带上他,这些日子,他好不容易才能同母后相处,才不能让郑阁老破坏了去。

小皇帝放缓呼吸,在母后看过来时露出一个讨好卖乖的笑,秦寻雪的眼神很冷淡,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转过头继续盯着下方坐着的郑阁老,空气都因此冷了下来。

郑阁老身份摆在那儿,自郑阁老入仕以来便殚精竭虑为了大齐,是坚定不移的保皇党。不说别的,就单单说荒唐的玄清帝时期,他都敢冒死谏言,不顾玄清帝震怒都要拦下修建行宫一事,可见其刚正不阿。郑阁老劳苦功高,是玄清帝时期的老人,算起来自然是三朝元老,纵使秦寻雪和郑阁老之间有不少过节,但面子上总要过得去,赐个座自然是要的。

如今,头发花白的郑阁老坐在加了软垫的皇宫椅上,锐利的眼神直勾勾盯着秦寻雪,不卑不亢,也不闪避,迎着秦寻雪的目光回话,声如洪钟,一身浩然正气:“回娘娘,臣今日听闻娘娘离宫,去了演武场,自然是为了前几日之事而来。恕老臣直言,娘娘如今还是大齐的太后,外头的风言风语娘娘自然也有所耳闻,那大周的质子自然是外男,如今却住在后宫之中,不成体统,还望娘娘将其迁出后宫。”

郑阁老端得一派正直,秦寻雪却一眯眼,冷笑一声,言语之中的厌恶毫不掩饰:“我若是不迁呢,郑阁老打算做什么?和从前一样吗?”

郑阁老端正坐姿,神情严肃:“娘娘是大齐的太后,臣自然不敢对娘娘使那些不入流的手段。但纵然舍了这一条命,臣也要让大周的质子迁出后宫。”

气氛一触即发。小皇帝大惊失色,朝站在阴影处的云夏使眼色。却见着向来好脾气的云夏抱胸,眼神阴沉,嘴角挂着嘲弄的笑,看起来也很看不惯郑阁老,也笃定郑阁老不会为此付出性命。

小皇帝默默收回自己伸出去的手,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把自己缩成一团。小皇帝确实是个合格的掌权者,但秦寻雪和郑阁老之间的陈年旧怨他并不清楚,只知郑阁老只认皇权。秦寻雪向来疯狂,并非什么公私分明之人,但因着当初答应了玄清帝,即使看不惯郑阁老,到底也没对郑阁老做些什么。但如今郑阁老仗着她再三忍让,公然同秦寻雪叫板,秦寻雪却不会惯着。

小皇帝张大嘴,悄悄偏头看母后。秦寻雪好似并没有被郑阁老的话影响到,依旧轻轻敲着檀木桌,轻但是清晰可闻。

她静静地盯着郑阁老,良久突然笑了出来:“郑阁老劳苦功高,自然是我大齐的功臣,若是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让郑阁老命丧于此,后人不知要如何评价哀家。”

郑阁老神情依旧严肃,他了解秦寻雪,纵然秦寻雪心思难猜,但他年岁摆在那,经历过更加疯狂的玄清帝掌权时期,比起旁人自然更能揣测秦寻雪心中所想。如此,他自然能看出秦寻雪罕见把不满摆在了明面上,似乎就是做给他看的,似乎就是要明晃晃告诉他——她秦寻雪护定了周泽年。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郑阁老皱眉,对周泽年的厌恶如有实质,已经溢出来了。

“说起来,倒是许久未曾见到郑太守归京述职了。”秦寻雪手头停下了敲击的动作,言语温柔了不少,眼见着郑阁老的神色骤然阴沉了下来,这才笑了出来,语气中的恶意消减不少,如同只是唠家常,“也不知是锦州太远,还是不愿归京。”

郑家是清流,比不得世家在朝中盘根错节。郑阁老在朝为官多年,教养了不少子孙辈,如今也有好些同乡和旁支亲戚在朝为官,但郑家本家有能力的可算不得多,除了一个郑蕴,便只有郑阁老的嫡长孙郑奕如今在朝为官。这郑家嫡长孙又嫡又长,自然被过分在意嫡庶之分的郑阁老寄予厚望,举全族之力培养,同样也是养在身旁悉心教导的。

这郑奕也不负众望,科举当年是甲等第八,入了翰林院,不过月余便被提拔到户部,还在玄清帝面前露了脸,前途无量。郑阁老清流之首,自然不能在玄清帝眼皮子底下做结党营私之事,但当时的户部尚书自然会卖已是太傅的郑阁老一个面子,对郑奕照顾几分。

这样前途无量的郑家嫡长孙却在某天,和郑阁老大吵一架自请离京。若不曾犯错,京官一般不会外调,纵然京官外调也是为了更好地右迁。但郑奕不同,他铁了心要留在地方当官,郑家所有人都劝过了但收效甚微。当初此事甚至惊动了玄清帝,派了人领着郑奕入宫促膝长谈,最后却亲自定下了将人送去西北,从县令做起,十年内倒也做到了顺府太守。

该说不说,虽然玄清帝是个喜怒无常的掌权者,但鲜少滥杀无辜,还善于用人,洞察人心。要不是和秦寻雪博弈的过程中栽了,如今心甘情愿认输。

打那以后,郑奕已经很多年没回过京中述职了。纵使郑阁老处态度软化不少,一封封家书寄过去也不见回信,郑奕是个死脑筋的,他认定的事情难得更改,这点郑阁老心知肚明,但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哪里能不心软呢。

但郑阁老的心软可换不回已然离去的郑奕。加上这些年,郑奕归于太后麾下,秦寻雪有意庇护,郑阁老只能从西北归京述职的地方官员处获得一些郑奕的近况,不得再见自己自幼养到大的嫡长孙一面。

郑阁老脸色很难看。他握紧了梨花木扶手,深呼吸好几口气这才平静了下来,对上秦寻雪颇为戏谑的眼神。

“如今臣只说大周质子居于宫中一事,还望娘娘莫要牵扯上他人。”郑阁老还是有本事的,他居于官场多年,自然能看出秦寻雪简单的激将法。

但秦寻雪可不是为了激怒郑阁老才说起这件事的。当初郑奕向她投诚时,郑阁老已然在朝中公然反对她掌权,哪怕秦寻雪漫不经心地将一柄长剑横在他脖子上,郑阁老也梗着脖子不肯让她上朝,看起来忠心为主,即使他已经见过了玄清帝的密信。

秦寻雪当时本就烦躁,秦景盛和谢琳芸莫名其妙的态度让她倍感烦躁,留在大齐皇宫也并非她愿。加上当时江南水患传来,郑阁老还挡在身前不让她下旨,秦寻雪是真的动了杀心。

是还未离京的秦景盛拦住了堪堪见血的剑,呈上了郑奕的信,以虎符投诚,拥护秦寻雪上位。

郑阁老接到郑奕的信后,整个人抖得厉害,秦寻雪冷眼看着,这人顶着文人和言官的压力,颤抖着跪下,高呼“太后娘娘千岁”。

这件事过去许久,秦寻雪却依旧能记起郑阁老怨毒但又不得不臣服的神情,看起来可并非全无私心,也并非外头看起来那般是清流一派的领头人。

秦寻雪不欲与他纠缠周泽年的事,也不喜有人对她的事指手画脚。

做好了快刀斩乱麻的决定,秦寻雪无视郑阁老的话,言语犀利:“阁老可知,郑奕听闻郑蕴归京一事,心中惦记着这同样在朝中为官的弟弟,打算归京述职?眼下马上就是年关了,若是多留几日与家人团聚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全看郑阁老怎么选了。”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谁不知郑奕是秦寻雪麾下的,作为太后,若是秦寻雪愿意留人,那郑奕自然可以在京中留到年关之后。

郑阁老闭眼,心中悲凉。他确实有私心,配不上清流之首的名号,但在过去他确实一心为了大齐鞠躬尽瘁,要不然也不能得玄清帝宠信。

偏偏人老了就会想起过去的事,想起那个养在膝下多年的孩子久久未曾归家。秦寻雪确实拿捏了他,他确有私心,不值清流之首的称号。

郑阁老长长叹了一口气,睁开眼望向秦寻雪的眼里满是苍凉:“娘娘何必庇护那大周质子至此?”

郑阁老坐镇朝堂多年,手上处理过很多事,倒也真没留下什么把柄,可见为人谨慎。秦寻雪和郑阁老也并非不死不休的关系,只是因着过去一些事情不能成为同盟,两人都死死盯着对方打算拉下来罢了。

郑阁老此生唯二宠爱的两个嫡孙都站在了秦寻雪身边,忠心耿耿。秦寻雪自然能拿这两人拿捏他,不过哪里需要用在这种小事上。

郑阁老是真的不解:“难不成娘娘,当真对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偷偷装作不存在的小皇帝此刻也竖起了耳朵,偷偷听母后会说些什么。眼中露出几分不符合年龄的冷漠和嘲弄,小皇帝心想,是啊,母后到底是不是真的对那不该存在在皇宫里的蛀虫生出了几分想法?若是真的,那真的该找个合适的时候把人杀了。

秦寻雪不知小皇帝心中黑暗的想法,只是漫不经心点点头,没否认也没承认:“不算什么大事,总归是可以好好利用的人,庇护几分又有何妨?纵然真生了别的心思,那也不是什么不该有的心思,阁老还是慎言的好。”

郑阁老面色平静,早有所准备似的,在秦寻雪话音刚落后便接了话:“娘娘心中装着大齐,自然是我大齐百姓之福。若是郑奕能在京中多留几日也是好事,毕竟他扎根西北多年,能带来的价值可能比娘娘想得要多得多。”

这便是让步了。郑阁老向秦寻雪俯首称臣,为了自己的私心。秦寻雪倒是不怎么意外,甚至可以说在提到郑奕时便已知此事会轻易翻篇。

至于郑奕一事,秦寻雪轻轻地哼了一声,面上挂着轻松惬意的笑,满口答应了下来:“哀家自然明白,阁老这话倒是提醒了哀家,确实该让郑奕在京中多留些日子,和家人团聚。”

这便是以太后地身份答应了此事。郑阁老紧绷的心情一松,身子也放松了不少,倚着靠背的皇宫椅,还没说话,便听见秦寻雪漫不经心地投下一个惊雷似的消息:“哦对了,还有一件事需要麻烦郑阁老。哀家欲封大周八皇子为王,到时候还得麻烦郑阁老在朝上帮哀家说几句话。”

郑阁老被这个消息砸得头昏眼花,下意识去看旁边的小皇帝,小皇帝木着脸,脸色很不好,但并没有几分惊讶之色,看起来是早就知晓了此事。

郑阁老猛的站了起来,一阵头晕。秦寻雪朝云夏使了个眼色,云夏会意上前扶着郑阁老,不动声色朝人输送了点内力,防止郑阁老厥过去。

秦寻雪笑眯眯的:“怎么,阁老可是有话对哀家说?”

郑阁老抬起手,颤颤巍巍指着秦寻雪,猛的吸了一口气,差点栽下去,偏偏因着前头云夏做了准备,要晕不晕的,显得有几分滑稽。

郑阁老瞪了云夏一眼,他自然认得云夏,也知道大抵是云夏捣的鬼。他甩开云夏扶着他的手,见倒不下去,便中气十足开口,这回是真的带了几分死谏的意味,带着破釜沉舟之意:“还望娘娘,收回成命!”

秦寻雪料到郑阁老的反应,没觉得紧张反而笑了出来:“陛下那头已经过了圣旨了,哀家命郑奕归京的懿旨也已经盖好了凤印,郑阁老可想清楚了?”

自秦寻雪掌权以来,太后凤印倒是有了堪比国玺的分量。但她承诺,自她以后,后宫无人能有此等权力。

郑阁老眉眼坚毅,板正地跪了下去,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声音很沉闷:“若是娘娘一开始打的便是这个主意,那么老臣斗胆,请娘娘收回懿旨。老臣不能愧对玄清帝,亦然不能愧对百姓。”

“……行吧,”秦寻雪出乎意料的痛快,“倒是没想到你还存着几分良心,我还以为这些年的锦衣玉食已经蚕食了你的良心呢,呵呵。”

郑阁老睁大了眼。

“封王而已,给他一个封号,没有封地,没有食邑,我要的不过是一个封王的封号,告诉大周的周明帝,这人已经是大齐的人了,他还敢要回去吗?”

郑阁老不明白,但既然提及周明帝,那么这件事必有玄机。郑阁老闭眼,缓缓叹了口气。

“连陛下都斗不过娘娘,老臣何必废这个力气呢……”郑阁老叩首,“娘娘千岁。老臣告退。”

这便是应下了。郑阁老佝偻着腰起身,彻底转投秦寻雪。过去的那些过节自然不能消除,但如今,郑阁老恍然想起了当年他从田间走向大齐政权中心的一路。

“懿旨已经快马加鞭送去西北了,”秦寻雪冷不丁开口,成功看到郑阁老身形一僵,“郑阁老放心,哀家答应的事,自然会实现。”

郑阁老默然:“……谢过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