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秦香莲的悄然变化中慢慢溜走,转眼已近中秋。
陈年这段时间过得不错,至少秦香莲没有再给他添什么烦恼,现在偶尔还会和他打趣几句,就像是再正常的不过的异性之间的交谈,当然要亲密上许多。
陈年很喜欢这种感觉,在那次梨花庵一行之后,他察觉到她好像暂时摒弃了一切内心的挣扎,正慢慢的适应着向自己靠拢,陈年感觉成为她枕边人的希望就在眼前。
可越是这个时候,陈年越是不敢将那直白的心迹表现的太过明显了,他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不过这种不可名状的情绪被皇帝赵祯的大婚彻底打乱了去。
郭后被废,幽居冷宫,新后的人选终于在街谈巷议中被李国太一锤定音——鲁国公曹彬孙女曹丹姝。
封后大典就定在八月十五中秋节。
身为半个皇家人的陈年也跟着忙碌了起来,只不过更多的时候,是被礼部官员呼来喝去,毕竟他对这种皇帝大婚的仪典那是一窍不通。
一俟皇后人选确定下来,皇帝赵祯高兴的好几个晚上没睡着觉,陈年腹诽:终于遂愿,怕是整晚都在床上意淫呢。
但随后陈年就遭罪了,被赵祯拉着吃了好几顿宿酒。
每每此时,陈年便也会跟着赵祯傻笑,盼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得偿所愿,将秦香莲收入囊中。
但他就不用意淫了,夜半回府之后,总会有香软的小丫头贴上身来伺候,酒后有些性幻想的男人,哪里能抵挡得住这种诱惑,把她当她,每次都将紫雪折腾的够呛,每次清醒过后,他都对紫雪抱有深深的歉疚之情。
八月十五中秋节,举国欢庆,皇帝赵祯大婚,君臣同乐。
婚礼的仪式并不宏大,但赶上中秋节,免不了又是一番众乐乐的铺张浪费。
一天下来,最后一个活动,便是君臣一同在紫宸殿前附庸风雅——赏月。
丹墀上,李国太由大长公主赵志冲陪着坐在最高处,老太太今日很是高兴,脸上的笑意从来没有中断过,谁来敬酒都会很给面子的喝上一杯半杯的,现已经有些醉意朦胧之态了;下垂手,龙袍凤冠的帝后敬陪,曹丹姝脸上只是带着些礼节性的笑意,陈年怎么看怎么感觉有些疏离感,像是这大喜的日子不是她的一般,表现的很淡然,反观赵祯......呵,嘴角都要裂到脚后跟了,因为看她入迷,忽略了好几个臣工的激昂赞美,陈年甚至发现赵祯还会偷偷的去拉曹丹姝的手,被曹丹姝甩开好几次才得逞。
陈年为什么看得清楚,因为九阶以下,便是他的位置,周边尽是些皇城里的王子,八王千岁赵德芳自然也在,频频对陈年举杯,闲谈以往。还有那个被陈年打了儿子的濮阳王赵元乾,只不过他就没什么好脸色了,而且看得出来,他在皇族里并不是很能吃的开,只能自己一个人喝闷酒。
再往下,便是王延龄、范仲淹等朝廷重臣。
紫宸殿前的广场被两道屏风墙沿着汉白玉的宫道隔成左右两席,左为男席,右为女席,凡京中六品及以上官员,皆是携家带口,伴君陪驾。
唯一一个不着趣的便是天上的明月了,只是露了不到半个时辰的面儿,便似未出阁的女子般拿着晚云织就的帕子羞怯起来。
一时间所有朝贺赞美者皆有些讪讪然。
有礼官又指挥着太监宫女们加了许多盏大灯笼,这才弥补了些月光失和。
王延龄看了眼时不时望一眼女席的陈年,心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陈年正是在看秦香莲,她与崔鄢龄、喻小妹、范成海之妻贺氏等几个妇人相谈甚欢。
其实她们几个女人的身份地位跳了好几个阶级,但都没有诰命在身,也就不用顾忌位份排列了。
陈年心想,这样很好,慢慢的,慢慢的,她与东京的之间的联系再也扯不断,便会慢慢的放下所有芥蒂与自己在一起了。
借着模糊的光影,陈年看着她与崔鄢龄说笑,他从未见她表情如此生动,那长久郁积的愁绪转化为纯然笑意,竟比这满天星辰还要明媚。
不用人劝,自有秀色佐酒,一杯接着一杯,他开怀,所以畅饮,渐渐酒酣人醉。
月亮久隐不现,皇帝赵祯颇有些龙颜不悦。
此时,王延龄朗声提议——今日帝后大婚,君臣同乐,若无月色可赏,当有佳词贺祝,也算美事。
皇帝称善,转而金口一开,“良辰吉日,夜色阑珊,哪位爱卿偶得佳作,可与天下同赏?”
下面,有宫人将赵祯的御言一遍一遍的传下去,人声鼎沸,顿时心情激动者有之、摩拳擦掌者有之、闭目沉思者有之、呼朋引伴者有之,凡是自负才学之人,无不想借此机遇,一步登天。
男席中,周茂叔、程珦、陆铭、王公卿凑在一起,几人自也是心潮迭起,他们之中周茂叔最是才思敏捷,陆铭便问,“茂叔可有佳作?此天赐良机,若能上达帝心,人前显胜,定能一举成名!”
周茂叔苦笑道,“自是有些词句,可......上边还坐着一位词殿下呢!”
几人面面相觑,心中了然,这提议者是王延龄,听说陈年已拜其为师,想必王延龄此举,又是为给陈年铺梯架桥。
“众爱卿可有佳作?”
赵祯又问了一遍。
下面的声音渐渐地细弱了下来,而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如今已是醉醺醺的陈年身上,便是连皇后曹丹姝也转目看了过去。
赵祯见了众人反应,笑道,“看来咱们得词殿下不出手,是无人敢登台献艺了。”
下面一阵附和的笑声。
赵祯便也看向陈年,“御弟啊,不知今日朕之大婚,御弟可有旷世佳作承览御前啊?”
陈年此时已然被醉意浸染了九分,连思绪也沉沉的缓慢运转,听了赵祯的话,反应了好一会才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
“臣......臣......很高兴。”
帝后愣了愣,互相看了一眼,纷纷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紫宸殿前人人捧腹。
赵祯笑着说道,“朕知道你高兴,可今天是朕的大婚,你还能比朕更高兴?”
众臣属又是一阵欢笑。
“快快作诗来!”
陈年这才明白是要自己写诗。
他抹了一把脸,抬头看了看没有明月相映的夜空,又转头看了看女席中的秦香莲......她的眸子好亮好亮,就那么大方的看着自己,或许她也期待自己站在高处成为那颗最亮的星吧。
陈年顿生豪气,提起酒壶摇晃着走到中间的台阶上,转头面向众人说道,“我一开口,便能吐出半个盛世,此词一出,以后便再也没有中秋词能出其右!”
语不惊人死不休!此话一出,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人讶然。
王延龄没想到陈年如此恃才放旷,便立时批判道,“元贞狂悖!此世间能人异士如林中草木,海中鱼虾,岂是你小小年纪便能妄自称尊的,有好词就赶紧吟来,让官家与众臣工一观。”
陈年大笑三声,道了声好,便举起手中酒壶......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一个简单的问答,众人便皱起了眉头,似乎这意韵并不深沉。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水调歌头?!”
“好词啊!”
“恐怕下阙不好接啊!”
人们的想象力被这简单的几句凌空带到了天上宫阙,那种绝尘出世之感,超凡脱俗之心,让人难以自拔。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就这么圆回来了?”
“上天下地,此词绝妙!”
“下面两句才是精魄,此时听来,非是鬼才,不能接续啊!”
陈年转头望向秦香莲所在,自然而然的背出来那些千古名句。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啪!啪!啪!
赵祯双目含泪,松开抓着皇后曹丹姝的手鼓动双掌,众臣工纷纷起身应和,掌声如一片汪洋般淹没了宫廷内外。
月亮此时凑趣一般的在云彩里晃悠出来,似乎也被这首《水调歌头》所动容。
秦香莲也附和着鼓掌,心下念着一遍又一遍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不觉间掉落两滴眼泪,被她用脚踩住。
陈年属实是醉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几乎是踉跄着倒下的。
月明星稀,见证着一场又一场的歌舞升平......
陈年迷醉的看着天上的那轮明月,嘴角不经意的上扬,他此时的感觉是满足和幸福的。如今的他位极人臣、荣华富贵,论地位他是国太义子、当朝二殿下,世袭的永兴侯;论声名他背出来的词经久传诵,引得洛阳纸贵,刚才已有人称他为‘词仙’;论财富他手里握着‘风花雪月’四大门,财源不断;论娇客四清雪做填房,飞雪仙子做外室,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也在慢慢的成全自己,他甚至觉得,人生至此,已是十全十美。
当然,如果没有看见眼前这一幕的话那就更好了。
事情缘于陈年忽然发现秦香莲不见了,起初他并未在意,想来人有三急,无非是去盥洗方便。
但他左右无事,借着醉意便想去堵她见面。
时至中夜,宴席只剩残羹剩饭,只是歌舞未散,赵祯也不能总是拘着群臣,有那不喜歌舞的便去找三五好友,谈天说地,时不时便有离席的,沿着两侧宫灯照出的蜿蜒小道边行边谈。
要说现下的皇宫内苑并无皇后做主,礼部人手也不好总进宫廷布置,此次皇帝赵祯的婚事便由贵妃文氏在内苑操持,这个文贵妃,便是文家老大家里的嫡长女,也就是文小七的大姐姐。
文家以诗礼传家,文家出身的姑娘个顶个的教养好,文贵妃既然能被选进皇宫,几年之内便被晋为贵妃,除了娘家给力外,自己更是蕙质兰心、办事妥帖的人。
她念着这次来皇宫参加喜宴的人有些并没有进过几次宫廷,便特意的去请示了李国太和赵祯,用宫灯沿着一些宫中小路布置出些可观景致以便玩赏,好教众人尽欢而散,也显得皇家和气,皇恩浩荡。
赵祯自然想着自己与心上人的婚事人人称颂,十分痛快的答应了下来。李国太也同意了,只是提醒文贵妃注意男女大防。
所以除了席间的歌舞,群臣及其家属也可结伴到宫中其他地方走一走,当然,也并非是全部开放,遇到有御林军把守的地方便转回来就是。
可即便是这样,那些不曾好好见过宫廷内苑的臣属,纷纷结伴同行,人声喧嚷之间,便像是走进了一场简单的灯会。
陈年便也沿着宫灯道路慢慢走着,路上或男或女总会遇到一些三五成群的,有认出他的,也有认不出的,陈年对此毫不在意。
只是有些人便过分了些,他们竟夫妻双行,低声细语的说着些悄悄话,摩肩擦踵,吃了陈年一嘴的狗粮。
陈年心想,一会遇见秦香莲,自己也与她如此同行,幻想着那种情景,心里美滋滋的受用。
他终于找见了她,在一个无人踏至的僻静之处,低矮的松柏相互掩映着,只有三级以石块堆砌而成的向下的台阶,有人若要通过便需矮身前行。
她与王公卿便在松针织就的影落里低声细语。
陈年的酒醒了,他大脑一片空白的闯了进去,下台阶的时候被绊倒在地上。
右腿好像硌在了石头上,生疼,左臂磕在了石棱上,也是生疼,可他浑然不觉似的,亦或是,心里更疼,疼的他都麻木了。
看着王公卿和秦香莲吃惊的望过来,陈年笑了,眼里蓄满了泪水,笑的太久,口水也落在了衣襟上,与嘴角连成了一道水线,很狼狈,他知道。
他手脚并用的爬起来,逃也似的离开了,在笑,也在哭。
秦香莲心里很不是滋味,见他离去,良久之后才对王公卿说,“公卿,连累你了。”
王公卿看着她如死灰一般的瞳孔,整个人身形似有摇摆,平白的瘦弱下三分,便心疼道,“莫若信他一次?”
秦香莲摇了摇头,“我心意已决。”
“好,”王公卿叹了口气,“虽然我此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但我会帮你的。”
秦香莲点头,“年弟怕是会胡来,你家娘子那里......”
王公卿摆了摆手,“无碍,她最是善解人意,断不会因此与我生隙,婉娘不必担心。”
“如此便好,我已牵累太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