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水的河神庙,很奇怪。
究其原因,是在于其余大渎的香火庙宇,必然是塑以所在大渎河流为名的神只金身。而济水河神庙,则是不然。
莫说是香火了,就连河神金身也没有塑立,只是用济水流域出过的名人将相立于庙中陪祀。所以庙宇的主位神龛上,只描了一幅济水河流走势图。
大概是济水立于齐鲁大地,孔孟之乡的缘故,又正好符合君子之性,故此不依附于本家学说所摒弃的鬼神之道,所以至此吧。
张缘洞站在河岸边,打量着河神庙。
庙不大,也没有庙祝时常打扫,又由于瘟疫之事,少了香火,显得冷冷清清,但很是干净。
五尊身着彩带仙缕的天兵从庙里走出,手执铁链,栓着一个面相狠恶被枷锁铐住的瘟魔,来到张缘洞面前,躬身俯首说道:
“法官,此庙宇未曾诞有真灵地只,才被这只瘟魔潜入,也是幸好如此,我们才能出入其中,将其拿住。”
张缘洞掏出葫芦,收了瘟魔,步入庙宇之中。
“没有诞生真灵?”
“是也。”
“这瘟魔潜藏于何处?”
天兵闻言,拿手一指庙中的陪祀神像。
“就在其中!”
张缘洞放眼看去,见是一尊披黄衣,挂药葫,手提药秤,身姿挺拔,面容和蔼的医者。
其座下的香炉,倒是有些残香,恐怕是这回瘟疫的原因,让大家想起了他这尊神灵吧。
“哎,这怎么可能呢。”
张缘洞凑上去,仔细端详着神像旁的碑字。
“叫.....寇.....灵。元心二年生人,善攻药理,其方多用乌头大毒之物。”
“天正五年大疫,民皆疾也,悬葫游于济水,活万民。帝敕五毒避瘟大神,陪祀庙中。”
张缘洞摇了摇头,对身边天兵说道:
“此先贤名为寇灵,是普救生灵的大医,那瘟魔怎敢遁入他的金身里,怕不是找死吧。”
身边的几位天兵却是极为笃定,都说自己没有看错。这让张缘洞愈加游疑不定。时而,他眼睛一瞥,看向神像提着的药衬。
秤中放着几坨用黑泥巴团成的东西,看起来,倒像是碑字中提到的乌头。
而乌头,便是五毒根之本名。
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自然不能不将两者联系在一起,可张缘洞纵然心中似有察觉,但却稍纵即逝,愈加不敢笃定。
他回过身来,眉头紧锁,细细思量这其中的关系。
可就在这时,身旁陪侍的兵马忽然眼睛圆睁,大声吼道:
“咄!大胆妖魔!”
张缘洞惊觉,连忙抽身跃起,跳在庙中大梁之上。
寇灵的神像眼中闪出异样的光芒,带着和熙笑容的嘴角微微翘起。那张和蔼的面孔不复之前,反倒是有些诡异。
“什么妖魔鬼怪!找死!”
张缘洞掌心浮出一道白光,跳下大梁,大掌往神像上一叩!
寇灵神像簌簌摇动,眉角断裂,震下来一片灰尘!
身后的天兵,此时也丢出手中的铁链,拴住神像的脖颈,向后一扯!
无论神像之中是何妖魔,轮着这两着子下来,恐怕也不好受。
没多久,铁链就从神像之中拖出一只头角峥嵘,长舌翘鼻,散发着疫气的鬼怪出来。
张缘洞抽出葫芦,将其收入进去。
末了,他沉下眉头,说道:
“难道真是这个神像,可这.....实在不应该啊。”
但刚才的境况,分明是告诉张缘洞,瘟魔便是从神像之中生出来的。
张缘洞别好葫芦,摇了摇头。
想这么多干什么,五只瘟魔已然凑齐,回城摆好法坛,此间的瘟疫就能平息,直接了当,其中什么缘由,贫道在乎也没什么用。
张缘洞拿出了宝箓,收了四方尚在搜寻的兵马,就要走出庙宇。
可此时庙门外,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混着一道清脆的人声传入张缘洞耳中。
“适才看有天兵几尊,遁回此方庙宇,莫不是别方的道友先贫道一步处理瘟魔?”
张缘洞心下一紧,窜到神像背后。
脚步声在庙宇之中停下,听得那人说道:
“道友,你的呼吸虽然潜藏的很好,但对贫道而言还是有些重了,快从神像背后走出来吧。”
张缘洞眉头一蹙。
我已是屏息的如此之好,自信他人轻易不能察觉,但此人却能一言说出,莫不是专门修炼武道的道士?
“贫道武当山下,玄君真人座下弟子冷子卓,现为兖州炼魔司化邪校尉,道友,我已然说出跟脚,还不现身么?”
炼魔司的?
那更不能出去了。
张缘洞就要催发掌心雷,击碎墙壁,夺门而逃。
但此时,庙中的道人却发出一声冷笑。
“如此躲躲藏藏,不敢见人........”
“怕不是邪魔歪道,给贫道出来!”
话音刚落,庙中起风,一声闷响接踵而至。
张缘洞顿觉身后一凉,回头一看,自己依靠的那一尊神像已被高高举起!
眼前这尊神像,石刻雕成,少说得有千斤重量,若要张缘洞来,虽也能举起,可绝不会像眼前道人这般轻松。
“呵呵,有什么藏头露尾,见不得人,你......”
两目相对,张缘洞面前是个头戴混元巾的全真道人,约莫三十岁上下,一张圆脸,显得颇为亲近。
而那名为冷子卓的全真道人,看清了张缘洞的样貌后,则是颇为惊讶。
“张....张缘洞?”
张缘洞见他说出自己的名号,连忙闪身一遁,就要跑出门去。
“且慢!”
冷子卓大袖一摆,探出一掌,拦在张缘洞面前,上下一捋,掌如残影,封住了张缘洞能遁去的所有道路!
张缘洞冷哼一声,向后一退,手中青光一闪,抽出青龙剑,指着冷子卓喝道:
“让开!不然休怪我不顾一家缘分!”
这句话,惹得冷子卓一笑。
一家缘分?全真和正一虽然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成仙,但是两家之间的龃龉,还是不少的。
全真嫌弃正一遇事动不动就上表天庭,麻烦祖师,正一嫌弃全真不伦不类,搞什么三教合一,更是取了两个极为冒犯的名号。
唤作为‘四不像’和‘二和尚’,岂不是让人大加恼火。
冷子卓这一笑,却惹的张缘洞面目愈加幽寒。
“让~开!”
冷子卓摇了摇头,说道:
“若是半月之前,我遇见张校尉,到还能和你打上那么一场,可现在,不兴这样了,张校尉没有得过消息?”
张缘洞横眉冷对,并没有言语,心中却想到。
莫不是朝廷撤去了我的海捕文书?
冷子卓看张缘洞神色,就知一二,便开口解释:
“义王反出了京城,还带走了钦天监一众僧道,现如今朝廷这方面的人手吃紧,右国师保举,陛下有诏,要请张校尉风风光光的回京呢。”
张缘洞闻言,不由一番沉吟。
“我多行于山野之间,倒是未曾听过.....但就算如此,我也不会上京的。”
冷子卓一摊双手,毫不在意。
“这个就和贫道没什么关系了,张校尉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但是.....”
说话间,冷子卓瞟了一眼张缘洞腰间的葫芦。
张缘洞顿时明白,取下葫芦,说道:
“这是我搜寻来的五只瘟魔,立坛用的,你也是为驱瘟一事来的,又有天机处的高人测算,想必是要比我知道的更多其中关节,便送予你了。”
言罢,就要打开葫芦口,放出五只瘟魔交予冷子卓。
冷子卓却摇了摇头。
“我要他没用,我专修内丹之道,捉坎填离,习武练气。对于立坛做法,倒是不精。”
张缘洞扬了扬眉毛,说道:
“道友的意思是?”
“既然遇到了,何不....”
“一起?”
“一起!”
两人一改适才争锋相对的气氛,就在河神庙中席地而坐,谈了起来。
期间,张缘洞得知冷子兴在武当山下得受太极拳法之妙旨,不由得心生佩服。
只因江湖之上,佛道之中,有两样武学源流让无数人趋之若鹜。
北乃少室觉禅寺,南则武当太和宫。
可觉禅寺则是在几年前,由于门人作孽,遭逢魔劫,寺毁僧绝,只有谛勇流连在外,得了性命。
所以,这武当太和宫便成了武林之中最为鼎盛之地,每年朝真者不计其数。冷子卓能得到青睐,实属不易。
言谈之间,两人又扯到了济河的瘟疫上来。
当张缘洞谈到了寇灵神像之事时,冷子卓笑了笑,开口言道:
“张校尉,我有一个故事,你愿意听吗?”
“原闻其详。”
...........
从前有位书生夜里泊船在鄱阳湖,他在月下散步纳凉,顿觉困意来袭。
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家酒店前,碰到了许多人。
他们各自说出了自己的姓名,一经介绍后,才知道彼此都是同乡。
于是他们买酒一起小饮,谈笑融洽。
但是可佐酒之语,无异岂能下酒?因此都讲起鬼怪妖物来了。
期间,令人毛骨悚然者有之,令人捧腹大笑者也有之。他们各自搜罗奇闻怪事,多数都在意料之外。
这个时候,一个貂裘公子就说:
“你们这些怪异之事固然都新奇,然而其中没有比我所见的奇异。从前,我在京师一家花匠家住,不料碰到一位读书人,彼此闲谈起来。”
呵呵,就如今日我们两人一般。
那公子说:“这里对于养花而言,是个很好的地方,只是坟墓间有鬼,太令人恐怖了。”
谁知,那个读书人道:“鬼也有雅俗之分,不可一概否定。”
这位公子被读书人的话吸引起了兴趣,便邀他坐下,细细攀谈起来。
那位读书人讲,他曾经游西山时,碰到一个人正在谈论诗文,见解犹为精辟。
他吟诵自己的诗,如‘深山迟见日,古寺早生秋。’诸如此类,都是很有情致的诗句。
我正想问他住在哪里,忽然听到驼铃琅琅作响,这人忽然就不见了。
敢问听客。
觉得这只鬼可恨吗?
貂裘公子听了,很喜欢这位读书人的洒脱,于是想留他共饮。
可谁知那人站了起来,说道:“能不令您憎恶已是大幸了,怎么敢麻烦您下厨呢?”
说罢,一笑就不见了。
至此,貂裘公子才知道那个说鬼的人原来也是鬼。
故事讲完,酒馆里的众人都很对这只雅鬼,特为佩服。
这书生听了后,却开玩笑说:
“这些奇异的事前所未闻,谈来也够吓人,可怎么知道这个说鬼的人,不就是鬼呢?”
一听到这里,大家都变了脸色。
原本热闹非凡的酒馆,一下子变得静寂起来。
这时候发起了一阵风,灯光也变得昏暗些,那些人化作薄雾轻烟,一下子就没见了。
酒馆化作坟茔,唯独留下书生一人,酣睡其中,喃喃说着梦话。
.........
“故事到此,才算是真正讲完了。”
冷子卓目光熠熠的看向张缘洞。
“讲的怎么样?”
张缘洞点了点头,笑道:
“幻境之中,幻亦生幻,着实精彩,就是不知和这座神像之间,有甚么关系?”
冷子卓哈哈大笑。
“张校尉看得出幻中生幻,倒也好了,但咱们仔细想想,寻常人认为的鬼,都是害人无方的极恶之物。”
“但是这读书人遇到的鬼,却都是一些雅鬼,不去伤害他,反而和他相谈甚欢,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缘洞皱了皱眉头,看向寇灵的神像。
“妖由人兴,妖由人异?”
“诚然!”
冷子卓拍了拍手掌,说道:
“这位寇大医,本来是为贤良的医者,这个地方发起的瘟疫也和他无关,应该追溯他义王手下的一支队伍。”
张缘洞眉头一挑,默然不语。
“两军相杀,尸体顺着济河而下,自然生出瘟疫来,此是天地之间的常理,那时,也无瘟魔作祟。”
“但是那个县令,想着好好治瘟便也罢了,反而为了让朝廷多拨一些银子,将得了瘟病而死的病人再次抛下济水,这便是作孽了。”
“想来这尊‘五毒避瘟大神’由人心之变,转化为念,由神入魔,又有香火养炼,后来时的瘟邪便是由他这尊塑像里窜出来的。”
张缘洞点了点头,道:
“怪不得那些个瘟魔惧怕厌恶五毒根,恐怕这五毒根是他前世医术之源流,而今救人变成了害人,自然也需摒弃了。”
冷子卓很是赞同,转而笑道:
“不过,现在我们两个人,对付这次瘟疫,想是很轻松了,便从这尊神像开始入手吧。”
言罢,冷子卓衣袖无风自摆,单手握拳,行之愈缓,仿佛身着千钧,朝着神像一锤!
砰!
庙内一声炸响,神像化为粉末。
可就在此时,鸹林县内传来一声惨嚎,声音之大,方圆五里,盖然若闻。
张缘洞猛地站起身子。
“不好!他在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