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寻知道天道好轮回的道理,更知道家门沦落为人人喊打的境地都是咎由自取,是活该,是罪有应得,
他不怨,也不敢怨,
只能在每次听到旁人这些嚷嚷着要赶尽杀绝的话时努力平息自己的心情,强装着淡定离开。
不,不是离开,
应该是自惭形秽的落荒而逃罢了。
于理,令狐寻知道令狐一族的罪名有多大、在旁人眼里有多么不容于世、臭名远扬,自然也能理解民间百姓的一片骂声。
可于情,他也是个人,也有点私心,
谁不想好好的、光明正大的在太阳底下活着?
令狐寻也想的,只是这辈子恐怕都无法再做到了,往后余生大概只能戴着这顶遮盖罪容的斗笠、穿着最不引人注目素衣遮遮掩掩的过下去了。
这种暗无天日躲着人一样的龃龉日子其实没人想过的,尤其是像令狐寻这样的、曾经也是个大家大族出生的公子,沦落到这般惨景,如此落差自然是忍受不了的,
再加上令狐司的死,还有世上对族中的种种骂声和嫌恶,
每一个人的指责痛骂,每一个人的拍手叫好,每一个人眼神里流露出的、对令狐一族丝毫不加掩饰的厌恶,都能击垮令狐寻的心防,
说实在的,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跟其一起到阴曹地府赎罪,
可是他不能,
能把一个生念上灰心丧志的人吊在人世的,恐怕只有最后的那点亲缘血脉了。
令狐寻迈着匆忙的步伐,回到了远离繁华热闹城街的一处简陋木屋。
这个木屋实在是简陋,门窗的木头都有些生霉,院门口还生了些杂草,一直延伸到院子里,不过有的好似刚刚才被人拔了去,所以显得一片高一片低,瞧着有些脏乱。
而整个小屋乃至小院更是毫无亮色,属于路过之人再多一眼都懒得看的那种。
“吱呀——”
令狐寻轻手轻脚的推开了门,一进门他就如释重负般摘下了挡脸的斗笠,露出了面纱之下清俊却有些瘦削的男子面庞。
“权儿?”
屋里没有人,只有一张普通的床,一张有不少划痕的桌子,几个破旧的凳子,其余的再没其他。
桌上摆着一盘点心,只是丝毫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令狐寻见状,垂下眼皮,静默片刻后轻轻叹了一声,独自来到桌边扯开凳子坐下。
方才在酒楼里他整个人都是紧绷的,丝毫不敢松懈,生怕被旁人看出些端倪来,现在私下没人的时候,他才终于摸到喘息的机会,松懈下来了。
令狐寻两手手肘撑在桌上,掌心捂着脸,头深深的垂了下去,露出脆弱白皙的后颈,脊背也弯的很深,大概是这辈子都直不起来了。
这时门外忽的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踩草叶的窸窣声,听着应当是有人回来了。
不过令狐寻并没有抬起头去看,
这个住处本就荒废了许久,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能勉强主人而又不会被外面的其他人注意到的地方,
所以能知道这里的人,除了令狐权和令狐问外也就没谁了。
“哒哒哒......”
听着身后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令狐寻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划过几丝难以言喻的苦楚,他用力抹了好几把脸,再抬起头的时候苦涩哀戚的脸上已经换成了微笑。
“可算是回来了,你们这是去哪儿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外面现在可不太安定,你们听我的往后还是少......哎?”
因为怕令狐权跟令狐问经常出去被旁人发现身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令狐寻才出言相劝,
可没想到当他一回头,竟同站在门口处的萧玉书跟时望轩对上了视线。
屋里不透风也不朝阳,尽全是阴沉沉的,黯淡无光,
令狐寻就站在这样一片潮湿阴暗中,同门口处站在阳光下的两个明媚青年两相对视,惊而无言。
“师叔。”
良久,
屋檐上腐朽的木梁吱呀呀的响了又响,萧玉书轻轻的一声才打断了这片沉沉的寂静。
“哎、哎......你、你别这么喊我......”被萧玉书这么一喊,惊愕之中的令狐寻这才堪堪回过神来,随后整个人低头抓手,手足无措的道:“我......我不是你师叔,而且我是......你这么喊我不对的......”
“你们、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令狐寻原地局促着,不敢看萧玉书跟时望轩的眼睛,只得别开目光尴尬道。
看着对方眼底淡淡的乌青和屋里如此简陋同原本令狐本家的奢侈云泥之别的差距,萧玉书平静道:“我们在酒楼里看见你了。”
闻言,令狐寻第一时间悬起了心,紧张道:“我露馅了吗?很明显吗?有没有其他人看见了?你们后面还有别的人跟来吗?”
短短这些时日过去,对于萧玉书来说的一切大致都结束了,
而眼前这个曾经跟胡先一样嬉皮笑脸不务正业的烂漫公子如今已然成了一个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担惊受怕不得安心的憔悴人。
令狐寻问的越是担心紧张,越是焦切难安,
萧玉书越是心中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他还记得,
曾经在许多次跟令狐一族的对峙里,令狐寻永远是那个“胳膊肘往外拐”帮着玄天宗的那些昔日故友的人,
是个好人,
只不过这个好人的力量微乎甚微,没有起到很大的作用,
可尽管如此,
这样的好人如今已经没法在世人面前抛头露面的安稳度日了。
“没有,“
压下心中的感慨后,萧玉书才道,“我们方才在酒楼见你行迹匆忙,刚开始只是有些怀疑,这才跟着来了,不是有意打扰。”
“我们来时避开了旁人,没有人注意到,你放心吧。”
这话一出,令狐寻忐忑的心这才稍稍安了点,可也仅仅是安了一点。
看着面前两个风华绝代、未来无限的俊美青年,令狐寻这个按理说应该是两人名义上的长辈站在他们面前,竟是坐也不敢坐、话也不敢多说。
在萧玉书跟时望轩的面前,令狐寻总有种强烈的无处遁形的罪恶感,
眼前这两个人是修士眼中对付令狐一族的功臣,是百姓心中拯救他们脱离水火的英雄,是无数人赞美的年少英才,
而他令狐寻因为自己的姓、自己的血脉出生还有家族以前的罪孽,注定要成个一辈子不敢出现在世人面前的过街老鼠,
这种不堪的感觉明明在几天的消化中渐渐变得让令狐寻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可前提是,
他这样不堪的污泥,不能再被耀眼干净的光照到,
会刺眼,会自卑,会无地自容。
令狐寻知道或许以挽酝的为人,他座下的弟子,萧玉书跟时望轩这两人定不会同其他人那般愤世嫉俗、紧咬不放,更不会落井下石、千里迢迢赶来奚落。
饶是如此,他还是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儿。
一个背负骂名的罪人在面对除暴安良的英雄时总会局促不安,甚至连话都说不利索。
“你、你们......”
紧张之余,令狐寻想让两人要不进来坐坐,可随即他又忽然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简陋小屋只有三把破凳子,桌子上的有缺口的茶杯根本待不了客,因此只好原地站着、尴尬着说不出任何像样的话来。
令狐寻的局促,萧玉书全看在眼里,
既然对方紧张的说不出来话,那正好,他的话多,脸皮又厚。
因此,萧玉书微笑着,拉着时望轩的手对令狐寻诚恳问道:“师叔,我们能进来坐坐吗?”
萧玉书说话时,眼神无比澄澈,语气也坦然从容,明朗的样子让最近听惯了世人对自己唾骂的令狐寻有些不适应,
他低声道:“可以,可以,进来坐坐吧。”
萧玉书跟时望轩也没有含糊,随便扯了凳子就坐下了,只不过这凳子腿儿似乎有些长短不一,所以坐的不稳,偶尔会有些摇晃。
令狐寻尴尬道:“这凳子有点不好,是我们自己做的,跟外面的有点差......”
萧玉书看出来了,并不是觉得对方的凳子做的不好,而是这凳子真像极了很早很早之前他第一次用折云峰上的竹子给时望轩做的桌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