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答辩前,姜月又回了一次长明。
这个研究生总算是要读完了。
在导师的推荐下,她收到几份offer,筛选之后,还是打算回北京工作。有家的地方没工作,有工作的地方没家,他们这代人,大部分都是这样的境遇。
但其实也不是全没有。
本地矿业拓展国际业务,急需国际法相关人才,她专业对口,但人家给的待遇和平台,怎么说呢,和北京的事务所比起来太小家子气了。
姜月已经不是本科毕业时的愣头青,很清楚第一份工作的重要性,在职业生涯的开端,别瞧只是一点差距,过几年会撕裂到可怕的地步,而人是没有多少回头路可走的。
姜月跟家里人商量过后,打算后天就走。
老爸看起来比前些年老,两鬓出了白发,男性退休延迟到六十岁,他还有几年才能拿养老金。老妈在家附近的蔬菜批发市场找了份工,做包装,补贴家用,她说以前闲着也是闲着,成天就跳广场舞了,说是这样说,路过广场,还是会停下看人跳。
有钱有闲,多简单的四个字。
做得到的老百姓却并不多。
弟弟姜旭日渐长大,大学费用是一笔,以后成家的钱也得备上,姜月能理解父母的压力。
长明这地方,没有儿子被人笑,要想不被笑,那有儿子的苦处也得受。
一代代人都这样过,仿佛没变过。
姜月看了姜旭的成绩,心知他不是考学的料,想劝父母送弟弟去学门手艺,好过念个没什么竞争力的专业,以后出来难谋生路。
父母却说,打算是打算,还是要看他自己喜不喜欢。
电工、焊工这些门路,不止是苦,对身体的伤害,还有社会地位都是问题,这个社会说是尊重工人,但也就是电视上说说,最苦、最没保障的还是工人。
姜爸爸就是老老实实干了一辈子的技术工人。
他这样说,姜月便没再说。
姜旭听着姐姐和父母讨论自己,就像是听别人的事一样。问他怎么想,笑嘻嘻的不讲,问急了,张口就是讨打,“远哥会罩我,他说过,以后混不走就去找他,保准让我也开上宝马。”
姜月一问,才知道姜旭休息日经常去找张哲远。
张哲远也是真“发财”了,带着他又吃又喝,一点好的不学。
姜月火了,“他什么家庭,我们什么家庭,姜旭你有点脑子行不行?”
姜旭不以为然,笑嘻嘻糊弄两句,根本不放在心上。
瞧他这个死样子,姜月难免想起念高中的时候,黎暗威胁她讲林青蕊下落,也是这招——去小学,当你弟的大哥,让你弟跟我混,看你服不服。
没想到隔这么多年,弟弟还是有大哥了。
还是张哲远这家伙。
姜月爸妈也忧心忡忡,之前在县里出车祸,张哲远跟着忙前忙后,他们很感激,但现在带着小儿子吃喝造闹,就不敢苟同了,耽搁学习是一则(儿子的成绩还谈不上耽搁),但养成奢侈的消费习惯,对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可是祸害无穷。
姜月决定在走之前跟张哲远好好谈谈。
两人约在长明新建的人工湖。
这湖有个好听的名字,栖霞湖,跟不远处的落霞山是一对。落霞山如果有灵,也想不到人类会给它造一个伴吧。
湖很漂亮。
午后的阳光并不热烈,却在湖面洒下亮闪闪的鳞片,风一吹,鳞片就轮着翻动,很有点鬼斧神工。
小天鹅形状的船只悠闲来往。
不知名的鸟停在甲板,啄来啄去,看着不怕人,走近却又全飞走了。
张哲远早到了,在水吧里吸着冰果汁。
听到风铃响,望了一眼,招呼道:“嗨。”
姜月哪有心思跟他“嗨”。
她一坐下便开始绘声绘色复述弟弟姜旭在家里讲的话,张哲远吊儿郎当的,听着听着也脸红了,特别是姜月那句“远哥说了,以后混不走去找他,保准也能开上宝马”。
张哲远解释道:“那时候喝多了,讲话没过脑子。”
姜月缓了缓,低声道:“不是要怪你,我还要谢谢你出钱出力带他玩,但是姜旭比较傻,没有自己的主见,一带就歪,你如果不是那个意思,以后尽量别跟他讲这些。”
张哲远默了默,“我倒是有这个意思。”
姜月一顿,心提到嗓子眼,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提到嗓子眼,总之就是提了。
“你、你什么意思?”姜月有点结巴。
张哲远搅动果汁,吸了一口,“我瞧他顺眼,以后想带在身边做事,话是醉酒的时候讲的,但是讲了就算数。”
姜月的心缩回肚子。
她哦了一声,皱眉,“我弟……姜旭没什么本事。”
“你弟挺好的,心正。我喝酒交给他的钱包和手机,交出去什么样,回来什么样。说话笑嘻嘻的,但让他做的事一件都不会忘。”
姜月心想,这倒是真的。
她弟从小就手紧,不会漏东西。
可是,这算优点吗?
姜月是来跟张哲远谈的,结果现在却差点被张哲远说服,只能说,不愧是跟林青蕊玩的,鸡贼起来,话也密不透风。
张哲远问:“姜月,你不喝点什么吗?”
“不喝了,我待会儿还要回家收行李。”
“要回北京?”
姜月点头。
张哲远也点头,点着点着问道:“那还回来吗?”
姜月叹了口气,挠挠眉毛,又叹了口气,“……不知道。”
她以为张哲远会说点什么。
毕竟他表现得像是有话要说。
可他什么也没说,男人搅了搅果汁,笑起来,开始打趣,“行啊,以后就是北京人了,那可是人上人,苟富贵,勿相忘!”
姜月也笑起来,说北京户口没那么简单。
不过好好搞积分,还是有希望。
话已经讲完,连客套的话都讲完,没有再坐下去的理由了。
两张嘴干对着,多没意思。
姜月抢着结账,说是谢谢他对姜旭的照顾。张哲远挑眉,歪着嘴笑,并不说话。
他说开车送她。
她说前面就是公交车站。
他没勉强。
姜月坐上公车,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位置,车里不挤,窗户很大,跟早先的汽油车不同,电动公交没有嗡嗡嗡的发动机声音,很安静,很舒适,也很陌生。
她转头。
栖霞湖刹那栖满晚霞,那种血红的壮丽,令人眼红。
一瞬,姜月真想永远留在家乡,把打拼的梦想抛之脑后。但只要收回视线,感动就消失,不着边际的可笑想法也自然而然消失了。
她抱着包,静静和车前行。
心像是沉入湖底,变得有点冷。
吊诡的是,公交绕一圈,开到落霞山又重新开回了栖霞湖。
天已经完全黑了。
湖对面是高楼做的亮化工程,没有大城市繁华,却也灯红酒绿。
姜月站到车头询问司机,“师傅,怎么开回来了?不是去徐家营的吗?”
“姑娘,这是观光环线,起点和终点都是栖霞湖,每天三趟,你是不是坐错了?”
姜月望向时刻表,笑着说不好意思。
确实是她坐错了。
司机摘掉帽子,用本地话回她,“没事嘛,坐一趟也不亏,一天里就太阳落下的时候最好看,我也爱开这趟。”
“也是。”
她还从来没有看过这样漂亮的长明,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
姜月下来,距离和张哲远分开,已经过去三个小时,那时肚子不饿,现在却开始咕咕叫,人真的是,一顿不吃都不行啊。
她回到下午那家水吧,打量招牌,在牛排套餐和尖椒小炒肉之间犹豫。
熟悉的人影坐在卡座。
姜月咦了一声,笑起来,又有些笑不出来,“张哲远你没回家么,怎么还在啊?”
“我一直都在。”
“……难道是你开的店?”
“不。”张哲远坐在下午坐的位置,还是那张没正经的脸,“我一直在等你,哪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