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下没多久,殿内来了一位寺僧,年纪不大,他同站在一旁的僧人们一样,穿的粗布青衫。他在众人面前单手立掌行礼,说主持有事来不了,由他来为大家讲经。
这位寺僧声音清亮,言语沉稳,有香客询问,他也能回答得似模似样,应该是讲过多次。她听这位年轻寺僧讲经,心里像飘进了春风,舒服怡人。他年纪轻轻,就能洞穿俗世纷扰,又自有一套关于天地的理解,很有慧根,日后定能成为得道高僧。
跟那位主持比,她还是更喜欢这个年轻僧人的理解,天地万物自有其路,顺其自然,方得自在。眼下,她虽不自在,却比从前好上许多,前路再凶险,她有心,也有力,虽然借的是江雨翊的力。
她跟着人群出了殿,停在殿外看天,屋外的天,被厚厚的云包着,怕是还要下雨,她赶紧往院子那边走,想趁没下雨前采些桃花。她走了好些步,离大殿远了,她跑了起来,路上没遇到寺僧,她也就跑得更快了。快跑到院子门口,她听到院子里有男人说话,不是李元栩的声音,也不是常来院子的明敬,她停住脚步,院子里没声了。
她继续走,走到院门口,只看到李元栩一人,他站在桃花树下,抬头看花。
“怎么不再多睡睡?”她走到他身旁,伸手去摘树枝上的桃花。
看花的人转头来看她,“睡够了,你呢,听得怎么样?”
她将摘下的桃花放到另一只手里,又接着去摘另一朵,“感觉像被春风吹过。”
他有些好奇,那主持讲了什么,能让人感觉被春风吹过,“主持讲了什么?”昨晚杂物间的事,他还没发现?
“不是主持,是一个年轻寺僧。”
她摘下第九朵,手里已经放不下了,便不再摘了,捧着花往屋里走,他也跟着她一道进屋。走到桌案边,她将花全部放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去揭烧水壶的盖子。他见她腾不出手,便先她一步把盖子揭开,壶里没有水,她手还未碰到,他已经提起了壶。她很意外,李元栩居然还会亲手做这事,一向被伺候惯的人,原来也并不是什么都不会去做。
他去打水时,她翻着手里的花,下过雨,按说雨会冲走灰尘,她还是翻着,翻了几朵,感觉不太干净,这花还得洗一洗,她把手里的花全放在托盘上,端着托盘去了屋外。
走至门口,她停下了,眼前的一幕,让她意外。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在打水,还挺熟练。他两手伏在辘轳的手柄上,转动着手柄,辘轳随之转圈,上面的井绳一圈一圈的往井里走。
水桶出了井口,她便不再看了,再看下去,他怕是会注意到她在看他。她端着托盘走到他身边,他放下水桶,看了她一眼。她将托盘放在石板上,准备捋袖子,他已经举着桶把烧水壶装满了,她想从他手里接过水桶,他却把水桶放到一边,她只好走到那边去,她预备提桶时,托盘里的花被他尽数倒进水桶里。
“这是干嘛?”她疑惑地看他。
“不是要洗花吗?”
“……对。”
他用烧水壶里的水冲了一遍托盘,就提起水壶进屋去了。她有种奇特的感觉,但说不上来,他预判了她将要做的事,还先她一步去做,实在,实在有点贴心。他真的不再怀疑她了?她看着桶里快要被水没过的花瓣,赶紧伸手进去,再不快些洗,这些花瓣大概要沉进桶底了,到时,她得再把袖子往上捋一点了。
桶里的水有些凉,她还不太习惯这种凉,凉意一下子涌遍全身,风吹来,她忍不住抖了一下,她加快扯花瓣的速度,洗干净一片就放一片到托盘上,洗完一朵时,他来了,他的手也进来了,她转头看他,他也在看她。
“两个人一起洗比较快。”
说完,他就捞起花瓣开始扯了,没多久,九朵桃花全洗好了。直起身子时,两人同时捶了一下各自的背,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两人相视而笑。她端起托盘,他提起水桶,一个往屋里走,一个往桃花树下走,她抬脚进门前,回头看了看,水桶里的水,被他均匀地洒在桃花树,还有旁边的花花草草上。他快要要起身时,她转过头不再看了,继续往屋里走。
屋里的烧水壶正冒着轻烟,她走近时,听到“咕噜咕噜”声,烧水壶里的水已经沸腾了。她把托盘放在桌上,拿起旁边的厚布,隔着厚布提起烧水壶,往茶壶里注水,眼看快要满了,她不再倒了。她坐下来,用木夹夹起两片花瓣,放入茶杯里,再将茶壶里的水倒进茶杯,她想先试试泡桃花的味道,如果不太好闻,她就不打算煮了,早上看着不错的“煮桃花汤”,也许实际并不怎么好。
他进来时,她在喝泡的桃花茶,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桃花茶没有她想象中的好,她见他进屋,便放下了茶杯。
“不好喝?”
“嗯,好淡,什么都闻不到,什么都喝不出。”她瞅了眼杯里的花瓣,花瓣的边缘变黄了一点。
他淡淡地笑了,“又是风又是雨的,早没什么味了,看看样子也还行,加点茶叶吧。”
他在旁边坐下,伸手去拿茶壶,她抢先一步,他就去拿旁边的茶杯,他将茶杯放在她茶杯的边上,等着她把茶叶放入茶壶,等着茶叶完全出味。
“待会儿你是不是要出去?”她捧着茶杯喝了一口。
“你听到了?”
“没有听清,我可以一起去。”
“你都不知道我去干什么,就说要去,不怕我又给你下药?”
他似笑非笑地看她,她转过脸来注视着他,“你要杀人?”
他惊讶她的直接,笑了笑,“你留在这里帮我掩护。”
他去拿茶壶,她在想他要杀的人。
他端着壶先往她的杯里倒茶,茶水瞬间侵入了杯中所剩不多的清水里,将清水变得昏黄,浮在水上的两片花瓣被冲进杯底,很快浮了上来,花瓣上带着几点黄色水珠,看起来像灰尘沾上了水,有些怪异。
她望着花瓣继续问他,“杀多少人?”
“一人。”他往自己的杯里倒茶。
“为什么要杀人呢?”她仍然看着花瓣。
“该死。”
她心中一震,杀人对太子李元栩来说稀松平常。有朝一日,他认为她该死,也会杀了她。她握紧了拳头,不敢去看身旁的人,他变回了宫中的太子,他不是郑兄,她也不是郑弟,一旦他掌握了证据,她是他随时随地可以捏死的蚂蚁,江雨翊的话是真的,除了她以外,不能被第三人知道她不是江雨翊。
她手略有些抖地去拿茶杯,她见不妙,赶紧用另一只手一起捧着茶杯,小小地喝了一口。
“你怕我?”
他转脸来看她,她放下茶杯,勉强自己摆出笑来,“饿得手抖,我从大殿里跑回来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她摸了摸肚子。
他起身往柜子那边走,她看了一眼,用手抚了几下胸口,听到走近的脚步声,她立刻坐得端正,一下端起茶杯喝茶。他在她旁边坐下,她朝他笑了笑。
“吃吧。”他给了她两个馕,她接过,又冲他笑了笑,“谢谢。”
她放下一个,小心翼翼地咬了另一个,不出声音地嚼着,咬第二口时,他站了起来,她抬头看他。
“你就待在这屋里,哪儿都不要去,等我回来。”他轻声说着。她点了点头。说完他没立刻走,看了眼她手里的馕,才转身朝屋外走。
看着他出了门口,走出院外,她才放下馕,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新婚夜她是怎么做到在他面前那样放肆的呢?又是怎么做到在他旁边那么坦然睡着的呢?她还摸了他的脸,抱了他的脖子,居然还想亲他?在他面前放肆的人,真的是她吗?她那时肯定是疯了。
她越想越后怕,要不是顶着江雨翊的脸,她真的不敢直视他。顶着现在的脸,她越想越没勇气,待会儿他回来,她应该用什么态度对他呢?她强迫自己想江雨翊,她从托盘里拿起一片花瓣来,她盯着花瓣,希望花瓣里出现江雨翊的脸,跟上次一样,她看着花瓣,江雨翊就会从花瓣里出出现,露出好看的笑来,让她忘掉烦恼,忘掉害怕。
看了一会儿,江雨翊没出来,她失望地扔了花瓣,肚子这时响了,她只得重新拿起馕,不知滋味地咬着,嚼着,直到吃完一整片馕。拿起第二片,她仍是双眼无神地吃下,咽下。吃完后,她喝起茶来,有种馕的香气。
“嘭嘭嘭”,有人敲门,许是明敬和尚,她侧过身往门口探去,一个有些眼熟的中年人,她放下茶杯起身问,“有事吗?”
那中年人向她问好,说她是赶马车的人,难怪眼熟了,“大叔,是马怎么了吗?”
那大叔笑着说,“不是,来看看你。”
她心里疑惑,看她?又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