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夜晚,危机解除,凉风依旧,夜星忽明忽暗。
赖妈妈带着一个小食盒,走入献恭的书房。
她刚从交趾来宛城。
书颜自从有了赖妈妈,情绪开始变得稳定了,只是梦魇还在,修能亦不敢离开半步。
修能这次救书颜是违抗了献恭的令的,回来后也因为书颜的伤一直没有去面圣请罪;幸存回来的燕兵也都是军中的老人了,清楚军罚,亦不敢露面,跟着修能躲在公主府里。
赖妈妈这次火急火燎地带了白芷和青葙;冬茉不懂医,但书颜的伤却又不能给军医看,宛城的巫医修能也是心有余悸地不敢请。好在白芷青葙来了,这俩丫头自从跟了几年书颜后便熟知医理了,二人一个安慰书颜,一个给书颜擦药。
赖妈妈看着书颜身上的伤,满身青痕,怵目惊心;她又暗暗打听到献恭还没有来探望过书颜,暗道不好。她知晓人情世故和君臣之道,因此明白献恭:书颜是战败被俘的,而且是被匈人主力俘虏的——献恭也是被困宛城,不能出兵。
赖妈妈也知道,如果在献恭位子上坐的是燕王,恐怕也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的。
这就是皇家,无论你有多受宠,但只要你不是最要紧的,关键时刻都是可以舍去的。
“老身参见皇上,皇上长乐未央。”赖妈妈伴着凉风走进献恭的书房,叩拜道。
“妈妈请起。”献恭身着一身月白色长衫,刚在凛然的诱劝下吃了碗羊乳。献恭拉起赖妈妈,沉言道,“您是颜儿的保姆,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
“公主战事不利,老身不敢怠慢,立刻带了白芷和青葙来了。”赖妈妈将手中的食盒抬上了献恭的书案,那食盒的柳木柄已经被她捏得汗津津的了。
赖妈妈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此刻却也不免有些紧张,但她很快收拾好情绪,佯装从容笑道,“老身曾经听公主说过,九重城的红豆沙好吃,老身在中庭偶然得了些来,方才让白芷姑娘教着做了一碗,请皇上尝尝。”
说罢便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端出一碗红豆沙来,顷刻间房里便飘了桂香。
眼前的这碗暗红色的红豆沙绵稠细腻,上面点了一点腌渍过的桂花,金灿灿的:像极了献恭记忆里的东宫的红豆沙。
南瓜粳米粥,燕窝粉圆羹,紫米玫瑰露,还有眼前的红豆沙,都是东宫的厨子最拿手的小食,也是从前献恭每晚都得吃的。母亲舒良娣总会盯着献恭在睡前吃下一小碗。
想到舒良娣,献恭不禁眼一红,带了些许哽咽道,“这样难得的东西,还是给颜儿吧。”
“皇上,”赖妈妈递给献恭一根汤匙,笑道,“这碗是给皇上的。”
“这食盒好生精致。”献恭接过汤匙却注意起了那只食盒,便扯开话题,道。
这确实是一只好看的食盒,放在自己陈旧的书案上,显得如此得格格不入。
那是一只漆器食盒。黑色的乌木,上头嵌了细细的螺钿,又披了一层明漆,里头是血红色的内胆。白瓷碗的红豆沙放在里头显得小小的,因为食盒很大…似乎大到…
能装下一个婴孩…
“是。”赖妈妈笑着颔首道,“这食盒是先代燕王赐给老身的。当年老身便是奉了先代燕王妃的令,将公主放进食盒中才逃出燕然城的。”
说起往事,赖妈妈泪光闪闪,哽咽道,“颜儿命苦,父母都不在了,缘以为有个姑爷疼着,却不想仍然不能常伴相远…”
“颜儿,还好吗?”
良久,献恭声音沙哑地问道,却不敢看面前的赖妈妈。
“军中最缺的,就是女人。若是女人被俘虏了,下场会好吗?”赖妈妈哭泣道,“淇北的中央军是皇上您亲自管辖的,纪律也是最该严明的,但是皇上您难道敢说,您麾下的中央军俘虏的匈人女子,都毫发不伤地放了吗?”
献恭沉默,久久不言。
他答不上来:他确实不能保证,军中匈人女子的安危。无论是燕军,还是自己手下的中央军,而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书颜竟然会遭遇这样的事。他以为只有雅悦,以书颜的性情,只求一死,但他实在没想到书颜会沦为匈人的军妓,最后还是被林修能救了回来的。
献恭低头盯着那只食盒看了良久,最后只能道,“当时情况特殊,朕自保都难,实在没有余力去救颜儿。”
“老身知道!”赖妈妈跪下崩溃哭道,“老身年轻时就陪伴在先代燕王妃身边,战场生死到底如何老身是知道的!只是…只是…想到那是颜儿…”赖妈妈失态地匍匐到献恭的脚边,哽咽道,“老身失礼了!”
“劳烦你今日带了红豆沙来。”献恭心中了然,道。
送红豆沙是假,看食盒才是真意。
“老身明白颜儿的身份,”赖妈妈跪在献恭的脚下,以退为进道,“她生来就是皇家的人,是用来联姻的,好在有太后的喜爱,颜儿才能寻得自己钟意的郎君…如今…如今…郎君没了,颜儿…颜儿又重伤在身…皇上!颜儿怕是不能再嫁人了!”
颜儿不能再嫁人了!
事到此刻,献恭轻轻颤抖,隐泪在眶,现在的他怎么能再让书颜嫁人呢?
但是赖妈妈说的没错,皇家的女儿,就是用来联姻的。自古和亲的公主,难道还少吗?当年青淼和亲百越的时候,如果不是燕国兵强马壮坐拥百万铁骑,还有燕王助力承景登上了龙尊,难道太后能保证,书颜不在和亲的名单里面吗?
“颜儿不嫁人!”献恭奋而起身,大声道,“颜儿永远是白家的儿媳!颜儿不嫁人!”
献恭嘶吼的声音如同雷霆之声一般和着宛城上空的暗云一同翻滚,久久不散。
赖妈妈悲中带喜,喜中带泣,立刻叩首道,“老身谢皇上隆恩!老身叩谢皇上!”
“皇上!”赖妈妈又道,“颜儿有身孕了!颜儿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了!已经找稳婆看过了!说母子安稳!”
书颜有身孕了?!
献恭不禁惊讶,又觉自己还是被暗暗摆了一道:书颜有孕,赖妈妈明明可以用身孕来让献恭保证让书颜留下,不再嫁人。但她偏不,她偏要献恭心甘情愿地把书颜留下,不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而是因为情。为了这个,她宁可以下犯上,用先代燕王和太后来压他。
“是白振理的?”献恭问道。
“是!是姑爷的!”赖妈妈擦掉满脸的泪水,哭笑道,“已经三个月了,已经安稳了!”
“三个月?”献恭心中盘算,这么些天,书颜都没有发现吗?
“是,三个月。”赖妈妈道,“自从上回公主落胎后老身日日都会看着,只有年初因为家中琐事未能跟在身边,便耽误了,竟然差点…”
“是啊,差点。”献恭忽而颓坐在龙椅上,因为赖妈妈没跟来,书颜发现不了这个孩子,而自己,也差点间接杀死了他。
究竟是自己错了,自己不该让他们带兵布防的…不这样,郭昕和白振理都不会死,书颜也不会…献恭长叹一声,赖妈妈却颔首道,“皇上,这几日能否让老身陪着公主,带公主身体好了,再来向皇上请战败之罪?”
“好。”献恭叹道,“这几日便劳烦赖妈妈了。”复而又道,“赖妈妈的红豆沙,同九重城的味道一样,妈妈有心了。”
“老身谢皇上恩典。”赖妈妈叩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