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孝城跑到船前的甲板上,大口地呼着面前清冷的空气,湿湿的,又带了一丝愁绪。
孝城扶额,身后的不远处就是秦国的最后一个渡口。
听鹿亦真说那个渡口唤作瓜州。
此时船已离岸,也就是说,他们已经逃出秦国了,不必再担心追兵的问题了。
谢天谢地,终于逃出秦国了。
齐王大抵是收了秦国的兵,追得又紧,途中又因婉儿大病一场不得不躲藏了些日子,如此断断续续赶路方得以出秦国。
鹿亦真抱着郡主走到孝城的身后,孝城紧张地回头,道,“你怎么不进去?一直抱着孩子不累吗?”
“我想看看风景。”鹿亦真回望身后远去的渡口道。
“你还是进去休息吧,别让孩子受了寒。”孝城道,他转过身,不敢看鹿亦真的脸。他的脸开始泛红,他知道他的话只说了半句,剩下的半句卡在了喉咙里:也让我静一静。
在船启程之前,他们二人,不,三人一起逛了瓜州渡口的集市。
这是鹿亦真第一次逛民间的集市。
她是鹿家的女儿,标准的闺阁女子,李家的媳妇,深宫闺宅,不曾与外面有过接触,所以渡口集市上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奇的。
孝城在没有追兵的情境下尽可能地满足鹿亦真在集市上的一切要求。
恍然间孝城忽而见了一对夫妻,看样子是刚成婚不久的样子。那女子穿着红色的马面罗裙,金色的花黄贴着她刚开过的脸,螓首蛾眉,全身上下都是细致的,唯有一双眉,眉色深浅不一。
孝城看着奇怪,不惊多看两眼,忽而想到了那句诗,画眉深浅入时无。
孝城脸色一红,缘是她丈夫为她画的眉。
孝城一抬眼,望见了没有一点粉饰的鹿亦真,她的脸映在金色的日头下,身后是湛清的上川水,犹如一朵清水芙蓉。
孝城羞得低下头来,鹿亦真说甚么都是好的。
孝城在心底里翻找,仿佛人世间的夫妻就该如此。
除开自己父亲和母亲,仿佛每一对夫妻都是相爱无间的。
最近的是越王李相元和他的王妃。
越王也有侧妃妾室,更有为了越国不得不接受的女人,但是他对那位早逝王妃的爱,却是整个越国人都清楚的事。现在想来如果不是那位王妃,恐怕李载垣在他父王眼中也是不会有多少分量的吧。
孝城又想到了自己的保姆,她和自己的丈夫亦是琴瑟和鸣。
“这个真好吃。”鹿亦真吃着糯米血糕,道,“比船上的那些好吃多了。”
“是啊。”孝城含糊答道,但他手上的糕只吃了一口。
他饿了,却是心事重重地吃不下。
“你不饿么?”
“没有没有!”孝城慌乱道,“我,我只是噎着了!我再买两碗粥,你喝了粥便不饿了!她!她也可以喝粥!”
“好。”鹿亦真浑然不觉孝城的难堪,笑道。
孝城靠在船舷上,身后的秦国越来越远。
渡口集市的粥真的好甜。
她是临江王妃。
可她现在也是自己的妻子。
川上寒光千万,风景正好,孝城深吸一口冷气,迫使自己清醒起来。
这怎么可能?
自己只是一个小小卿大夫的儿子。
但人家是公侯家的小姐,亦是王妃之尊,身份太高,自己怎么可能?
但如今的世道甚么都能发生,是吗?
三年前的自己绝对不会想到李载垣会逼死皇帝,而自己的姐姐宋孝晴是帮凶;一月前的自己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会和鹿亦真一起北上见圣。
她只是临江王妃,临江王已经死了,她已经守寡了。
但是,如果皇上要降罪于她呢?
她会死吗?
如果这样,自己是不是不要把她带到燕国会比较好?
那么她愿意吗?
她可以回她的娘家吗?
她回了娘家就会安全吗?
她娘家鹿家似乎也是秦国一霸。
如果皇上一怒之下发兵呢?
或者自己把她藏起来,或者带她面圣,但是说她只是自己在路上胡乱救的一个女子。
但是,这是欺君啊,而且,鹿亦真作为皇上的表嫂,皇上会认不出来吗?
愁起如乱丝,萦缠不知绪。
孝城抓抓脑门,自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担心孩子,怎么不担心你自己?”
鹿亦真的声音又出现在孝城的身后。
他惊起回头,鹿亦真拿着一条薄毯,轻轻盖在孝城的身上。
“我不冷。”
孝城的喉咙干涩,声音更是藏在里头不愿出来。
孝城现在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有没有恩爱过?自己的记忆里头,永远充斥着父亲那几房姬妾的身影和母亲追生弟弟要夺回夫爱的决心,还有一个哭哭啼啼又横眉冷眼的姐姐。
父亲有为母亲画过眉吗?
“婉儿呢?”
孝城突然发现鹿亦真两手空空。
“在里头呢。”鹿亦真笑道,“一直抱着确实累人。好在已经睡了,一时半刻也用不上我了。”
没有。
“亦真。”
“怎么了?”鹿亦真问道。
“我…我…”孝城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他在想,大家都道燕国的皇上是明君…孝城曾在天京短暂停留,那里的御林军也告诉过他燕王是最和善宽容的…那么…那么他可不可以饶了鹿亦真?
毕竟鹿亦真也是不知情的人,而她也已经为此付出代价了,皇上能看在她北上请罪的份上饶了她吗?
皇上饶了她后,可以给自己赐婚吗?
饶恕容易,赐婚难。
更何况还不知道这个鹿亦真愿不愿意嫁给自己。
“没有事的。”天真的鹿亦真眼中透着天光,巧笑倩兮道,“没有事的。我们会见到皇上的。”
“我,我担心你。”孝城憋了半天的红脸,最后道。
“我不会有事的。”鹿亦真笑中带泪,撒谎道,“即便有事,也是我罪有应得。若我有事了,帮我照顾好郡主就好。”
孝城痛苦地回过头,或许他真的可以考虑把鹿亦真困在某个地方。
这样就能阻止她的一意孤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