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三年六月。
燕军庆过了交趾的胜利,又闹过了修能的婚礼,接下来的日子除了日常操练和农桑外,淇水的修堤固岸也成了他们的任务。
淇水水急,亦有旱涝之错,匈人久占淇水却又少有修葺,导致淇水涝季洪水蔓延,旱季又干涸见底能行人。
献恭暗道,怪不得孟夫子说固国不以山溪之险,也是当年圣祖无力之过。
但除了大禹没人喜欢治水,燕军便把不喜欢的任务给了新收降的匈人。这些匈人缘是伊斜的部下,交趾城破时,不少人乘着筏子或渡或游到了对岸,却也有不少跑不了的,其中还有几个是收了献恭不少赂金的权贵,见此情形抵抗了一番便投降了。
献恭大喜过望,下令降者不分贵贱一律优待,又从他们口中套出了淇水北岸的地形图,同书颜用高爵显位从商队那里换来的地形图一起挂在了献恭的帐子里。
匈人虽说优待却也要干活,只得硬着头皮修堤固岸清淤淇水,然而谁曾想前几日竟从水里头掘出了好东西。
是一块镇水玉璧。
看璧上的字,竟是当年初代燕王李成蹊沉下水的那块。
书颜不禁惊奇,这白亮亮的璧竟然是自己先祖当年用来镇水的,这么多年了,这东西竟一直躺在水下的砂泥里等待着。
献恭亦觉得是祥瑞,这玉璧是镇水所用,以求镇压淇水做天堑,现下正欲北上之时这璧竟然自个儿跑出来了。
“这怕不是老天的意思。”
李穆向献恭行礼道。
但北上之路并不顺利。
这是一块九州人久未涉足的地,谁都不知道那里到底藏了甚么艰险。
献恭从上川和凌川请来了工匠造了大船,亦是选了水面最为平缓的平滩作为渡口。
平滩水面过大不宜建桥,献恭便命人在两侧渡口建了城墙口岸。除此之外,由隐勇带领的探子亦是开始探踪索迹,照着地形图暗中寻访匈人各处城池武装。
“宛城,安阳,西楼,中山。”
献恭的手指划过图纸,嘴中喃喃,而又指着纸上的某处同着隐勇言语,隐勇也是知无不言,献恭提笔,又在纸上落了几笔。
“这里是平沙滩。”
“不远处就是渡河的城墙口岸,越过淇水,便能看见两山之间的交趾城。”
第一步该是先占了宛城。
这是大家在看了地图后作出的一致同意。
宛城曾经是大宛的都城,在平沙滩的不远处,是座小城,所以城墙不高,更是没甚么武装,但他们还是遭到了抵抗。
来人骑着高头大马,拿了一柄银剪戟,卿卿哐哐三下两下便把刚来的燕军打得人仰马翻。
来的燕军只是先头部队,人不多,又无重器,书颜见状立刻提刀骑马而奔去。
“公主!”
此刻白振理不在书颜身边,献恭暗道不好便使了眼色给一边的严敢,严敢得令立刻追了上去。
“你想好跟了我吗?”雅悦故技重施,书颜的武器又被打落了,二人双双下马,雅悦笑道,“我做你的驸马?!”
“呸!”书颜怒了,啐道,“哪里来的蛮子?!竟然如此大脸?!”
书颜见自己没了武器,便骂完立刻用手肘撞上雅悦的下颌,顷刻间雅悦的鲜血喷出口中。
雅悦怒了,立刻收了笑脸扇了书颜一个耳光,此刻恰巧严敢来了,大呵一声与雅悦打了起来。
书颜被打得晕头转向,站起来还没稳却被得了空的雅悦一把抓住。
“小心那个蒙歌。”
雅悦压着怒气在书颜的耳边低语。
蒙歌是第一个投降献恭的匈人,曾也是伊斜最得意的部下,献恭花了重金才让蒙歌替自己说服伊斜和谈的。
“甚么?”
书颜来不及反应又被雅悦一把扔在了地上。
一身轻松的雅悦又与严敢纠缠了会儿后方带着自己的人朝着西北边离开了,严敢还想再追,却被献恭拦下了——他们的任务是拿下宛城,而不是雅悦的命。
雅悦的出现出乎了献恭的意外,众人也是疑惑,因为宛城就是一个穷村子,既无御敌的铜墙铁壁,又没有可以囤粮的田,根本没有防御的必要。雅悦的出现不禁让人怀疑,这宛城地底下是不是藏了好东西?
书颜却暗暗心惊,脸颊烧得通红,心中臭骂雅悦是鞑子,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雅悦是朝着西北方向离开的,如果雅悦不是甚么心机深沉的人的话,该是往安阳去了。
雅悦自己手上是有兵的。
献恭记得,大宛王曾同他说过,他是伊斜幼孙,虽有领兵之才却和伊斜有矛盾,自然也不会受重视;能凭借自己在伊斜的朝中自成一派,而且也看不起黄仗,便在黄仗事件中也掺和了一脚。
“比起那个爷爷伊斜,他同他的舅舅乌源更亲近些。”宛王又道。
怪不得,书颜暗想,怪不得伊斜防守交趾的时候他跑得最快,脸上没有半点悲伤,更是乐得同书颜玩笑。
“不能放过他。”书颜生气道。
燕军已经检查过宛城的方圆二百里了,根本没甚么好东西,只有一些匈人和他们的青稞田。奇怪的是,青稞田居然没被毁。后来大家猜测,那个雅悦该是来毁田的,但不巧碰上了燕军进宛城,便打了一架回去了。
献恭忽略书颜的想法,将众人聚了起来,围着案上的两张地图。两张图大小画法各不相一,这也罢了,有些山水地形村落古迹竟也是有出入的。
“从图上看,西楼,安阳和中山是三座一线的城池,隐大人已经说了,中山城是乌源的地方。”白佑抬手,放了一枚棋子在中山处,继续道,“安阳在西楼和中山之间,离宛城是最近的。从宛城出发,只要攻占了安阳,就等于断了中山和西楼的联系,又以宛城和平沙滩做补给,便可以各个击破西楼和中山了。”
“而且,”一旁的郭昕插嘴道,“进攻中山的时候我们还能派人从中山旁的莫凡山奇袭,三处夹击,不信中山打不下来。”
“我们还有震天雷!”何摘星插嘴道,“宛王带来的那东西还能做许多震天雷!”
“但这两张图竟然如此不一样。”书颜咬咬牙,道,暗想自己是不是又大意了。
献恭无奈笑笑,众人又讨论了一会儿后便散了。白佑奉献恭的令开始部署人员秘密出宛城布防,何摘星兴奋地带着李穆去看震天雷了;凉州的教书先生又送来了许多书,献恭便拉着书颜看了起来。
帐子里熏着书颜的香,青烟袅袅的,竟有了几分九重城璇玑阁的味道。
“恭儿看到什么了这么开心?”书颜看书不认真,道。
“孟夫子这话真好。”献恭深藏笑意,道。
“我瞧瞧,甚么话这么好?”书颜不屑道。
“孟夫子说,”献恭的头从书中抬起,笑道,“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
“呵。”书颜一听便乐了,笑道,“这话从恭儿嘴里念出来就好笑。堂堂天子心中如此,匹夫又该存何念?”
“颜儿念下去。”献恭轻轻道。
“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书颜笑不出来了,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一乐也。”
“我不好。”献恭见四下没人,立刻过来安慰书颜,道,“又惹颜姐姐生气了。”
“我不气。”书颜鼻子有些酸,道,“有甚么好生气的。打跑了匈人才好,不要再多些我们这样的人了。”
“嗯。”
“明日我也去布防。”书颜道,“看这些东西怪闷的。”
“那让白振理陪着颜姐姐。”献恭道,“你有人陪着我方能放心。”
“好。”书颜欣喜道,“姜王叔是不是该来了?”
“是到日子了。”献恭道。
先前李穆前来说要助阵封疆,但姜国事多又繁杂,姜王也上旨说等事定后再带着双生子前来,算着日子该是这两天了,不知是不是又被甚么拖住了,好在李穆一直留在了燕国。
“菀青你要知道。”
第二日的宛城,献恭为书颜和振理送行;布防本不是甚么大事,不知是不是献恭对淇北不熟悉的缘故,竟然如此重视,更是给书颜和振理安排上了郭昕。
献恭再三嘱托道,“主将是郭将军,你和振理皆是陪客!”
“是,臣明白!”书颜和振理一同颔首道,振理的声音铿锵有力,书颜的语气里却带着无奈。
“郭将军,”献恭又对郭昕道,“菀青身份高于你,职位却是你大,你可不能本末倒置。”
“臣明白!”郭昕颔首道,“臣一定速去速回!”
这天的天边正巧漫着血色的霞光,连绵天际不断,照得奔驰的马队只留下了摇摇晃晃的影子。
多年后的林修能回想起这一幕,不禁后悔自己太过无知,如果那时候自己能看得清霞光的颜色,或许就会力谏献恭。
但事实是,这个世间,他没有这样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