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泰殿,绾心一身朝服盛装站在殿上。
这是大礼的衣服,寻常日子是穿不得的。
绾心除了这身朝服,发髻上更是珠翠满钿,绮烟同绮寒一起左右而立,脚下跪着众人。
“冬芽姑姑…”绾心沉吟道。
“娘娘…奴婢不走。”冬芽抬头看了看绾心,坚定道,“奴婢是太后的陪嫁侍女,本该随太后去的,只是放心不下皇上,才…如今就让奴婢一同随您和皇上吧,到了地下也可继续侍奉太后。”
“奴婢也是。”冬芽身边的冬艾也道,冬芽比冬艾年长些,但冬艾脸上的风霜却不减冬芽。
绾心暗暗低下头,道,“二位姑姑执意如此,我不好违拗…冬芽姑姑…”绾心从绮烟的手中接过一方谕旨,道,“这是我方才亲笔写的谕旨,已盖了玉玺,还求姑姑最后替我跑一趟,亲自交予安将军手上。”
“是。”冬芽颔首起身接旨。
“冬茉…”绾心待冬芽接旨回身后方道,“如今在这殿中,你最重要。”
“奴婢知道…”冬茉哭泣道,紧紧抱着自己怀中的一个包袱,然后透出一个坚毅的眼神,道,“奴婢不会让娘娘失望的,奴婢一定会见到燕王的。”
绾心听罢,欣慰点头,自己和承景的命已经注定,天京的命也已注定,但是自己终究还是要留下些东西的,只要上天还愿保佑大周,那么这东西日后就会派上大用场。
绾心道,“天京的禁卫军不会再抵抗了,卯时三刻,安将军会撤军,带着他们护送你去燕国。”
“是。”冬茉含泪颔首道。
“小勇子,”绾心转头向冬茉旁的雀鸟司少年道,“雀鸟司的人都听你差遣,你挑几个功夫好又信得过的人,一同贴身保护冬茉。有你们在,我才能放心。”
“小的遵旨。”小勇子不明所以,却不相问,只坚定地看着这位少年皇后,颔首道。
“皇上不信燕王,但本宫相信,”绾心道,“燕王不会将你们拒之门外的。燕王是太后一手教出来的,仁信礼义,本宫信太后,也信燕王。”
“奴婢也信王爷。”冬芽亦道。
“那姑姑还不跟着一同走?”绾心擦去眼角的泪,强笑道。
“王爷那里有太多人襄助,不缺奴婢一人。”冬芽谦卑地颔首道。
绾心微微一笑,想到了自己身后的绮烟绮寒,有此等忠仆,实乃人生之幸。
寅时,没了内监来换水,更漏将水漏完,最后一滴水落在绾心的心中,泛起一圈波澜。
绾心对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宋孝城,道,“宋孝城,你不走吗?”
“回皇后娘娘的话,臣的父亲还在越世子手上,臣不能走…”孝城颔首道。
“他既扣了你父亲,难保不会再扣下你…”绾心道。
这个宋孝城是前几日特意从李载垣手上逃出来报信的,如今这形势,却是可惜了他的一片忠心。
“臣明白,但臣实在不能丢下父亲!”孝城流泪颔首道。
绾心眼神和缓,道,“你来天京报信,实在是大功该赏。只是如今这情形,本宫也只能记着你的恩情,在阎王面前替你美言几句,不来找你了。”
“以后你的命只能靠你自己了。”绾心道。
“是,”孝城颔首,道,“谢皇后娘娘关怀。”
“叶公子。”
待孝城起身,绾心又向叶风道。
叶风年纪小,却有着不小的胆识和野心,因为他敢带着宋孝城一路北上天京。绾心钦佩这般的少年,从他的眼中看见的野望,曾从年幼的献恭和书颜的眼中见过,他们是同样的人,献恭也需要这样的人。
“我不是公子。”
叶风不知天高地厚地回了一句,绾心却不生气,笑道,“叶公子可愿护送冬茉姐姐去燕国?”
“我…”
“燕王是未来的皇上。”绾心笑道,以功赏诱惑叶风,道,“护送冬茉有功,燕王不会亏待你的。”
叶风飞快地思考着,自己已经离家很久了,本想到了天京就传书回去,却被宋孝城阻拦了,如今皇后又想让自己去燕国,那不是更远了吗?自己已得了宝马玉佩和一些银子,不说那宝马玉佩,光是那些银子,怕是自己的父亲一辈子也挣不来的,自己已经够了。
“我愿意。”
叶风在未来皇上不会亏待自己的憧憬中,鬼使神差地答应道。
“那本宫便将冬茉姐姐交予你。”绾心笑着嘱咐道,“不过…本宫知道你年纪小,这般突然离家必会思念家族宗亲…你到了燕京,才能传信回家。”
“是,”叶风磕头道,“谢皇后娘娘。”
嘱咐完众人,绾心再最后看了一眼交泰殿,殿中跪拜的众人和众人身边的盘龙绕凤金柱,糊着明纸的朱红门窗,前头的明黄琉璃瓦檐,和殿门尽头的天色。
天还未亮。
绾心长叹一声,在颤抖的恭送声中转身离去。
“可惜你们俩了,”绾心同绮烟绮寒走在回椒房殿的路上,她拍拍二人的手,心疼道,“我不走,竟也拖累了你们。”
“奴婢们是自愿跟随娘娘的。”绮寒道。
“本宫知道你们的忠心,只是以死来明志,未免太不值了。”绾心经过落了一地黄木槿的院子,惋惜道。
“跟随皇后娘娘,没有甚么值不值的。”这是绮烟的声音。
绾心不知道自己究竟何德何能,能让绮烟绮寒如此忠心。她淡淡地笑着,望着服侍了自己两年多的二人,最后道,“帮我去缀尚轩拿东西吧,我在椒房殿等你们。”
“是。”二人颔首。
天亮前的椒房殿,承景一个人坐着,手边摆着先前太后最爱的桂花酒。那酒甜丝丝的,承景觉得,喝惯了清苦的荷叶茶,倒从未觉得桂花酒竟是如此香甜。
“绾心?”
承景又饮下一杯,酒入腹肠,那盛装的女子亦走进了殿中,承景惊讶,失声唤道。
“皇上,”绾心静静地走入殿中,行礼道,“臣妾方才骗了皇上,请皇上恕罪。”
“你不走。”承景故作镇静道。
“皇上是臣妾的夫君,臣妾的夫君在这里,臣妾要去哪里?”绾心在承景的身边坐下,为承景斟了一杯酒,笑道。
承景接过那酒却不喝,只怔怔地想了良久,最后泪目道,“朕真的没有想到,朕到最后,居然还有你…负了天下又如何?有你在…此身天地一虚舟。”
忽而抬头望见同样泪目的绾心,想到了甚么,道,“霍家…”
“臣妾已经处理好了。”绾心道,“虽说皇上说了不伤天京百姓,但霍家到底是臣妾母家,李载垣既打着废后的旗号,难保不想着要斩草除根…”绾心强笑一下,道,“臣妾已命安将军派一对人护送霍家老小一路往西奔走渔阳。”
“那就好。”
承景笑道,饮尽蜜酒。
“皇上,娘娘。”绮烟和绮寒结伴而来,一个拿着承景日常的笔墨纸砚,另一个呈了一叠桂花糕和一壶桂花酒。
“怎么拿来了这个?”承景看见了自己的笔墨,才发觉自己很久都没有作画了,皱眉笑道。
“皇上仿佛很久没画画了。”
绾心起身亲自将画纸铺设在面前的酒案上,笑道。
“从前你最恨朕画画。”
“是。”绾心又将笔墨端放在案,娇嗔笑道,“可是,这是夫君欢喜的,臣妾想做一回贤妻,陪着夫君画画。”
“好。”
承景亦高兴,倒了些桂花酒在砚中,绾心起身磨墨。
承景思忖片刻,忽而笑道,“朕来画你吧,朕仿佛从来没画过你。”
“好。”
窗外的天色有些淡了,如同女子柳眉一般的颜色。绾心磨完墨,起身给承景斟了一杯酒,举以齐眉处低头道,“请皇上喝了这杯酒,暖了身子再画。”
承景端了那酒便喝,绾心趁这空档,跑来了铜镜前查看了一下自己妆容,满意后又摘下了自己床前的那枚同心结,挂在了腰间。
“朕记得,这是大婚前给你的那枚同心结。”
承景放下酒杯,看见了这枚同心结,回忆起来,惆怅道。
“是。”绾心笑道。
“一直都在椒房殿吗?”
“是。”绾心跑回承景身边,莞尔笑道,“大婚那日皇上说了,若见不到皇上,见着这枚同心结就如同见着了皇上。”
“这是朕当年特意学了绾给你的。”承景和煦地笑着。
“是。”红晕爬上绾心的脸颊,绾心笑道,“这是皇上的情谊,臣妾不敢忘记。”
是啊,怎能忘呢?这是自己的夫君给的。当年自己同承景吵架被扇,心灰意冷时都不敢绞了这同心结,自己终究是留情的。
“还好,这同心结朕这一生只绾了一枚…”承景感慨万千,伸手触碰那同心结。那丝绳柔柔软软的,还如当年第一次绾成的那样。
“皇上现在还记得怎么绾吗?”绾心将一支画笔塞进承景的手中,笑道。
“早忘了,幸而有这一枚。”承景笑道,“这样也好,今生唯一一枚同心结给了绾心。”
绾心听罢低头暗笑,心中满足,双手捻着那同心结道,“这同心结比甚么凤冠霞帔,金册金印都要好。”
“绾心,”承景蘸墨落笔在洒金宣纸上,忽而又抬头认真道,“前几日你曾说,你不后悔嫁与朕,但这一世朕负了你,下一世你还愿意嫁给朕吗?”
绾心莞尔一笑,亦认真道,“这一世嫁与皇上已是福缘,奈何命中有劫,不能白首,臣妾愿下一世还与皇上共结连理,比翼双飞。”
承景伤感无限,在纸上画出绾心的轮廓,许愿道,“那下一世便不做甚么皇帝了,只想做一个寻常人家的公子,游山玩水,有你在侧。”
“是。”绾心亦笑着憧憬道,“臣妾下一世还与皇上一起,无论皇上富贵与否,臣妾都愿追随。”
“愿来生落户山水,贤妻相伴。”
几语谈笑之间,承景已将绾心的画完成,最后一点绛红之唇落下,窗外的天已经大亮了。
“绾心,”承景又饮下一杯桂花酒,人已是微醺,道,“朕这一生对不住皇爷爷,对不住母后,对不住天下人,但都无所谓,唯有你,朕存了一个心结…也最后只有你,陪着朕,不离不弃…”
承景说罢起身,晃荡着身子,将酒洒在周围的帐幔上,明烛落地,祝融四起。
承景做完这些,方满意地回到自己的案前,绾心抱着自己的画拥入承景怀中。
熊熊火焰肆虐,承景的脸映在火中,道,“李载垣打进来,我不愿在此等犯上之人面前低头…”
“臣妾也不愿,”绾心道,“商纣虽暴,但有志杰自焚鹿台,今日臣妾与皇上火烧椒房,也是值得的。”
承景淡淡一笑,绾心的泪落在自己手上,冰冰凉凉的,如同九重城的雪——而自己的天下终究是倾了。
椒房殿外,天已经亮了,朝霞万丈,铺天漫空。
夏末的风吹起,椒房殿的火蔓延到了殿外,九重城的宫人见了,知道这是一个信号,他们不能救火,只能驻足观望,最后奉旨逃命。
多年后,当幸存的天京民众回想起来,他们只会记得,那日凌晨的火,大到难以想象,仿佛是惹了天神之怒,将椒房殿及近殿统统燃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