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末尾,凉州寒意环绕,而远在九州之南的越国,早已是暖风阵阵,浓柳深杨。
越王李相元坐在自家的越王宫中,面对眼前的幼荷嫩花,回想着九重城的明湖,不得哑然失笑,自己的院落自然是不能和九重城比的。
越王抬手沏上一杯茶,那茶是载垣从蓬莱人那里买来的,说是墨茶。
“墨茶?”越王问道。
“是。”载垣颔首道,“色如墨,味却甘口,儿子尝过了,挺好的。”
越王嘴角一笑,给自己身边的宋青沏了一杯,那茶沫子遇水便沉入了水底,将白瓷杯中的水染得乌沉沉的。
越王一笑,“还真是墨茶。”
“来。”
越王将茶置在宋青的面前,宋青一看便立刻起身颔首,越王却笑道,“无需多礼,今日你我二人,也算是亲家了!”
“谢王爷!”
宋青在越王的示意下落座,见越王开始品茶,自己方敢捧起那茶轻哑一口。
越王嘴中轻含一口茶,一点点觅入喉中,细品起来,确实是甜的,但未免太甜了。
不远处一个宫女正在做槐花糕,用的是方才刚摘回来的白槐花。
越王望着那宫女熟练的手法,咽下那口茶,良久,待嘴中的甜味散去后,方向宋青缓缓道,“太后驾崩了。”
“王爷?”宋青一惊,手中的茶杯没拿稳,茶洒了半杯,宋青立刻道,“臣该死…”
“本王的探子。”
越王不理宋青,只淡淡道,眼望向远方,目空一切。
太后当真厉害,他暗想,当年一接手权柄便利用皇后除去了自己放置在宫中的探子,而此刻发消息的探子是自己好容易又塞进去的。
“真是突然。”宋青道,他洒出的茶水让一个宫女擦去了,宫女手上的帕子变得墨黑墨黑的。
“太后身体近来一直不好。”越王平静道,然后起身将自己的墨茶轻轻倒在了地上,他知道自己可以松口气了。当年太子之死自己也有责任,而太后又是一个有能力玩乾坤的人,庸王,代王都是栽在她手上的,他很怕下一个会是他,如今太后走了,自己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太后驾崩。”宋青轻声道,“不知以后朝堂由谁当家。”
“皇上…”宋青沉吟片刻,方轻声道,“不是一个会理政的主儿,但是皇后摄政?没有皇子,出身又那样,到底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啊。若是恭世子还在,那便应该是恭世子了,可如今已经是燕王,去了燕国。”
“不会。”越王冷笑,自己从一个白铜罐子中掏出一把茶,放入杯中,泡了一壶炒青,道,“皇上自登基后,疑心全冒了出来,如今最看不惯燕王的,便是他了。”
“他们是亲兄弟。”宋青暗暗道,面色铁青,承景登基时他有幸远远的见过他们一面,当时只道是兄友弟恭,却不想没两年便能疑心暗生,形如路人了。
“亲兄弟?”越王轻笑,回首起往事,道,“皇家最不好讲的便是这个亲字!”
他哑一口茶,继续道,“亲兄弟又如何?血缘又如何?有能力踏上皇位的人,哪只手是干净的?就拿兴帝来说,都道七王之乱时兴帝是临危受命,却又有谁知道兴帝的逼宫旧事?”
“逼宫?”宋青道,他从未听过这件事,越王也从没同任何人说过这事。
“是。”越王笑着倒掉宋青的墨茶,倒上自己新烹的茶,道,“当时思帝身边只有兴帝在侧,兴帝便带兵夺了思帝的传国玉玺和传位玉佩,与我联手平叛。”
这么说兴帝的皇位也不是来得那么正。
宋青暗想,脸上却是一副不再想听的样子,讪讪道,“王爷今日说了不得了的东西呢!”
越王冷笑,一眼看穿春花秋月,然后道,“当年是怀璧危命的大事,如今只是陈年旧事,留给文人墨客笑谈去吧!不过…”越王停一停,而后告诫道,“宋青,你若是敢传出去半个字,我便不留你了。”
“是。”宋青颔首,捧起那杯越王新倒的茶。
春风盈盈吹过枝头,送来一阵槐花的香甜,那宫女已经制好了槐花糕,送来越王和宋青的面前。越王待那宫女走远后,方幽幽道,“这事可以传,但不能从我的嘴里传,更不能从越国传出来。”
宋青颔首,在越王的示意下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槐花糕放入嘴中。
越王同宋青不一样,他大口嚼着槐花糕,又喝下一口茶,身子向后靠去,斜躺在自己的竹榻上,忽而抬眼望见了不远处的院门边站了一个少年,身着藏青长衣,青丝束起,腰间两枚玉佩,垂手而立。
“那是你儿子?”越王指着那少年笑问。
“犬子孝城。”宋青见了,笑着颔首道。
“宋,孝,城,好名字。”越王一字一顿地吐出那名字,复而道,“可别和你那女儿一样啊。”
宋青自觉没脸,但自己也能理解越王,女儿的性子他是明白的,只得尴尬一笑,解释道,“小女自幼不是养在身边的,蛮横莽撞至极,让王爷费心了。”
“我不费心,一年也见不了几次。”越王抬脚躺在那竹榻上,悠闲道,“是辛苦了载垣!”
“是,让世子费心。”宋青颔首。
“你女儿确实貌美,迷得我儿子七荤八素,”越王轻轻摇晃着,冷笑道,“哪日他为了你女儿拿刀杀了我我都不奇怪!”
“王爷言重了,”宋青立刻跪下道,“小女不是那般的人,世子忠孝,也绝不会做出此等杀君弑父的大逆之事。”
越王伸手拉起宋青,笑道,“我不过玩笑,不必当真。载垣和载堰是差远了,我不求他能做出甚么大事,只求他在我百年之后好好经营越国,不参与甚么亡国祸事。”
说罢拿起一块槐花糕送入嘴中,槐花的香甜在嘴中荡漾,越王幽幽笑道,“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载堰世子确实可惜…”宋青小声道,又立刻闭嘴,他不敢勾起越王的伤心事。
越王却冷笑,心已麻木,平静道,“但若留着他,整个越国便没了。太子虽不是因他而死,但出事时到底是同他在一起的,他也明白,他若不死,兴帝即便念在我当年平天下让江山之情放过我,余下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越王长叹道,“整个越国都留不了…活着都是妄想。”
越王知道,自己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个在太子死后甘愿战死的儿子所赐,他的死成就了他,也成就了整个越国。
“载堰世子仁孝。”宋青叹道,他是为数不多的,知道载堰真正死因的人。
“载堰原是想让载?承袭王位的,奈何载?没过几天也去了,”越王道,他的话语平淡,仿佛他们正在赏玩一件平常事物,“刀剑无眼,战场无情,如今我也只有载垣了…”
越王叹道,只有载垣,又愤愤地想,只有载垣…
“好在如今载垣世子已长大成人了,而大周与百越也已经和谈,再无纷争。”宋青劝道。
越王微微一笑,他转着睿智的双眼,道,“太后是把火扔到了北边。北边的匈人一直是大周的心腹之患,又有传言说西夏人在栾阳关。”
“栾阳关那里有姜王呢,”宋青笑道,“若那里有异动,汾阳王也不会静坐的。”
“话虽如此,可太后没了。宋青,”越王道,“你说若是百越现在突然发兵,我该怎么做?”
“大周与百越已是和谈,又送了公主过去,百越有何颜面发兵?”这回轮到宋青冷笑了。
“也是…”越王哈哈一笑,如今的百越成不了多大的气候,不然也不会放弃平陵接受和谈,而自己的越国仍然留着百万之数的越军。先前越王曾派人去平陵助修灵渠,留了一部分越军在那里,原想着哪日上个折子,自请裁去一部分兵力,如今随着太后的驾崩却无需费心了。
越王道,“还是我太过于杞人忧天了!但百越不得不防,这提醒了我一件事。”
“王爷请说。”宋青颔首道。
“去年开始,我将百越众事交予载垣,前些个日子随王那里派人来了…”越王眉眼深沉,担心道。
“随王?”宋青问道。
“太后让载垣带着李轩一同处理百越,李轩便常常派人来越国,载垣也喜欢找百越世子一同玩!”越王回忆道,他常常能看见随国的人,也知道百越世子常来,经常和载垣一起在越国骑马狩猎。
越王笑道,“这三个小子感情好!”
“可是…”
越王突然不笑了,道,“仿佛我有听说载垣在与百越世子私下贩易兵器…”越王是偶然听到这件事的,但他又不肯定,更不能直接质问载垣,怕载垣赌气又做出甚么出格的事,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让宋青先来查查比较好,便道,“这事你帮我留意一下。”
“王爷这疑心从何而来?”宋青问道,“这事不是小事,更不能声张,只能暗查。”
“左不过是下人嘴里的一两句闲话,舌根子长了,便落在了我的耳朵里。”越王道,“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也但愿是我多心。”
“王爷放心,臣会查明的。”宋青颔首道,“可是王爷,若是真的…”
“那便是死罪。”越王打断宋青道,“太后说了,不得与百越贩易马铁,连粮食和盐都是有数额规定的,他还敢明着犯!”
“王爷…”
“但你也别声张,”越王复而又软下来,叮嘱道,“切勿打草惊蛇,只私下里告诉我便成了。若是真的,我也脱不了干系。在上头面前,他犯与我犯,有甚么区别吗?”
“是。”
宋青颔首道,“臣认为,这事还是王爷多心了。贩易禁马铁,这是明律,世子没那么傻。兴许是随王呢!”
“随王?”
越王暗笑,“随王若是与百越私下贩易铁器,那便是抓住了随王的小辫儿了。”
越王笑道,“若是随王,你也只管告诉我,不许透露给旁人,更不能让上头知道。”
“臣明白。”
宋青颔首。
越王躺在自己的竹榻上,望着头上暮春三月的天空,道,“但愿是我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