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月君从来不信鬼神,她向来只相信自己。可当她看到病床上,用一具没有生命意义的躯体苟延残喘的聂莉,她第一次祈祷,求求各路神仙用一种完全没有痛苦的方式带走她。
那是一具空空荡荡的躯体,住在里面的灵魂,用七年的时间向她告别。
陈月君不知道聂莉具体是什么时候真正离开自己的,她不知道应该用哪天来纪念自己母亲的逝去。
陈月君没有高深的哲学思想,无法用精密的逻辑劝服自己。她极厌恶那具正在呼吸的,空虚的,瘦弱污脏的身体。
陈月君在自己脸上重重扇了一巴掌,真痛!
天空时亮时灭的星河,每时每刻都有星星出现与消失,留给仰望星河的人们,是无尽的期盼和遗憾。
而陈月君现在只剩下遗憾!
遗憾,就像被丝线割开的细小伤痕,永远都在,永远无法愈合,却不痛!
……
医生走到陈月君的身边,“陈女士!”
陈月君抬起眼睛看着医生。
医生被陈月君的目光灼了一下。见惯生死的医生,见过不少或悲伤,或冷漠,或痛苦,或麻木……的家属,像陈月君这样眼睛里燃烧着炙热的光的冷静家属并不多。
“给她一点尊严……”陈月君手在聂莉的手背上轻轻蹭着,“她没知觉,对吧!”
“对!”
“让她走吧!我不留她。”陈月君转身朝门外走。
“你不……”
“我不守着,我对得起她,她不会恨我的,你按你的流程办吧,医生,我在外面等着。”
陈月君的背挺的笔直,她的头微微昂起,灰色的头发像一面旗帜,扬着。
聂磊弓着腰,头抵在病床边,肩轻轻耸着。
医生走到聂磊身边,拍了拍他,“我要关机器了,节哀!”
聂磊的表现才是医生见惯的家属表现。‘节哀’有了落处,医生的刻板行为,也因为这句‘节哀’,让他提在喉咙口的气,慢慢松了下来。
聂良平双手抱胸背对着大门。
秋天的江城一向是阴雨绵绵,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法国梧桐树干斑驳,深深浅浅的树皮翘着,枝丫坠着重重的垂铃果,半绿半黄的叶子切碎了光。
陈月君走到聂良平身边站住。
“我写了份遗嘱,存在律师那里。”
“嗯,好!”
“将来……,不管是什么情况,你都不要抢救我,别在意磊磊,那个孩子太脆弱,我不一定能等到他彻底成熟。”
“好!”
“今天的天气真好!”
“是,今天是个好日子。”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陈月君笑了起来,“小舅舅,你怎么这么喜欢问我打算。我没什么打算,只是想把日子过慢一些。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人要活着。”
陈月君突然羞涩的一笑,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发现,问自己这个问题很傻。其实我是有答案的,只要活着,就会有意义,只是有的人在意,有的人不在意而已。小舅舅,我这辈子一直不妥协,一直反传统,这让你们很痛苦吧!真的……很抱歉!”
聂良平哈哈笑了起来,“你这也太没有诚意啦!”
聂良平手在眼角轻轻划了一下,“我们这个家,太独特,人家都是家庭完整的,我们家每个人是完整的。”
“小舅舅,我是个离经叛道的家伙!”
“是,挺好,没事,挺好!”
陈月君微微笑了起来,“那我就不谢谢你啦!”
聂良平伸手揽住陈月君的肩,“不用!”
…………
聂莉虽然没有说过自己的骨灰怎么处理,但陈月君还是按陈桂祥的方式,将她的骨灰带到江中心,撒进江里。
陈月君这次无比坚持,一定要独自一个人去。
聂良平没有强求,聂磊不愿意也只能接受,陈亭舟眼睛里写满了担忧,而聂南一直紧紧拉着聂良平的手,一刻都不愿意松开。
陈月君抱着聂莉的骨灰盒,慢慢走上船。
天气不是很好,阴的厉害,铁灰色的天压得极低,江风不大却很冷,能吹进骨缝里。
“妈妈,其实,你和爸爸一直知道我是一个坏孩子吧!”陈月君打开骨灰盒,慢慢展开包着骨灰的布包。
“小时候,我挺烦你们的,怎么能没经过我同意,就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来呢,这个世界明明那么糟糕。
我小时候,你常常打我,你还记得吗,你喜欢用教尺抽我的手掌,可痛啦!
后来我长大了,你也不打我啦,我有时候会自己打我自己,可能是心疼自己吧,下手很轻,一点也不痛。
你知道吗,有时候宝儿也惹我生气,可我舍不得打她,那孩子受了那么多苦……
她有些太懂事了,女孩子太懂事并不好,容易受伤。当然也不能太任性,像我,总让你们烦心。我做女儿很失败,又从来没当过妈妈,呵呵!不过,你也不是什么好榜样。
我不想像你,也许这个世上,大多数女儿都不希望自己像妈妈吧!
……人蛮奇怪的,可大多数女儿活着活着,最后都会跟她们的妈妈越来越像,是不是很奇怪。
那天小舅舅也说,我的声音听着特别像你。”
陈月君伏在胳膊上笑了起来,笑声慢慢停住,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这次没有起效,泪水不要命的从她眼眶里奔出来。
好一会儿,她才止住泪,“我没有什么当女儿的经验,可以教给宝儿。我又不会当个好妈妈。所以,只能尽量对她好一点。我想,如果将来她因为性格在外面受了伤,知道哪里可以帮她疗伤就好。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很担心那个孩子,明明她很好。
你以前是不是也这样担心我的。可你后来为什么就不担心了呢?哎!真是的,为什么就不担心了呢……”
陈月君吸了吸鼻子,“不过,我会努力的,好好的活下去,能成为一个孩子的避风港,真的很幸福。妈妈,你知道吗,我发现我在变老。变老的感觉是一瞬间的,突然就老了,这种感觉真不好!
我一直以为我不会老呢,真的,我以为我会永远年轻,可惜,不是!
妈妈,爸爸走的时候,我知道我至少还有你。可现在你也没了,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自己啦!但是,妈妈,你不要担心我。”
陈月君再抓起一把骨灰,轻轻一扬。
“妈妈,我知道你担心我什么。
我见过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婚姻是什么样的,我也见过最糟糕的婚姻是什么样的。我曾经向往过爱情和婚姻。我也相信爱情,相信幸福的婚姻。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最最真挚的感情存在。可是,我不相信的人……是我自己。我不相信我自己。是不是很可悲!真是没办法啊!所以,索性就不爱了吧!
你知道吗,爱情曾经在我的门口驻足过。只要它曾经来过,就很好,就足够啦,你说是不是。”
骨灰盒里只剩下最后一点,陈月君整理好抓进手心,她垂着目,想仔细地看清,紧紧攥在手里的灰烬,可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得使劲甩了甩头,甩掉恼人的遮挡。
“妈妈,等宝儿大学毕业,我就去旅游,我要走遍全国的大好河山,用脚告诉我,我来这个世界的原因。我会重新开始拍照片,以前我拍照片是为了证明我能为自己拍,现在我可以不用向谁证明,包括不用向我自己证明什么。”
陈月君手里抓着最后一把骨灰迟迟不肯松开手。
“……妈妈,再见!”
她的手慢慢松开,江面的风,徐徐的带着聂莉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一点痕迹,消失在江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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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亭舟如愿考进北京外国语大学法语系。
陈月君看着陈亭舟,“上学后,记得去看看福利院的老院长。”
陈亭舟点点头,“会的。”
“我们明天就去上海,你的手术需要尽快做,恢复期挺长的,我怕你赶不上开学典礼。”
“妈妈,我……不做行吗?”
陈月君笑着,看着陈亭舟,“孩子,你不要认为做这个手术是为别人。做这个手术是为了自己,口腔正畸是为了健康……”她伸手抚过陈亭舟的上唇,“抹掉这个,是为了美!”
陈月君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谁都有追求美的权利,爱美可耻吗,一点也不,好不好!何况,你本来就很美,你小舅舅不也说,如果你下颌正常,比一些小明星还漂亮。为了自己变漂亮,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再说,我们家又不是负担不起。我希望我的宝儿,变回你自己应该有的样子。”
陈亭舟跳到陈月君身边,孩子气地问:“那……你为什么不把头发染黑!”
“因为,我这样美啊!这是多独特的美!我很享受!”
陈月君手抚过被烫成卷的短灰发,略得意地看着陈亭舟,“别看你妈我没你长的好,可你妈我很有气质的好吗!”
陈亭舟一脸崇拜地看着陈月君,“妈妈,你很好看的。”
“谢谢,我的小美人!”陈月君刻意摆出一副既矜持又高傲的样子。
……
陈亭舟的身体素质不错,伤口恢复的很好,医生复查完后,同意陈亭舟回家休养。陈月君怕陈亭舟回江城,来回跑太折腾,干脆在医院附近的小区,租了一套房。这样一来,既方便休养,又方便复查。开学前,还能直接从上海出发去北京。
聂南暑假补完课,征得聂良平和陈月君的同意,来上海找聂磊玩,顺便陪陪陈亭舟。
恢复期,陈亭舟的脸一直肿着。
“宝儿,你现在可真像只猪头!”聂南嫌弃地看了一眼陈亭舟,“以前的样子不好吗,非得去弄,现在跟个大猪头一样,难看死啦!”
陈亭舟倚在藤沙发上看书,长长的腿从藤椅扶手上垂下,小幅度的前后晃着。
陈亭舟不打算理聂南,她对叛逆期小男生的挑衅一点兴趣都没有。
聂南走到陈亭舟身边,用腿踢了踢陈亭舟,“跟你说话呢!”
陈亭舟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了一眼聂南,长而浓的睫毛像蝶翼微微颤了颤,睫毛在她高挺的鼻梁上画出一小片阴影。
陈亭舟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含糊地应了一声,“我愿意!”
聂南烦躁地走到一边,双手抱在胸前,气鼓鼓地看着陈亭舟,“你还是学生,整什么鬼容啊!真是奇怪!”
“我是治病!”陈亭舟白了聂南一眼。
“我是你小舅舅,请你尊重我一下,别冲我翻白眼!”聂南跺着脚,生气地冲陈亭舟大声喊叫,背起书包跑了出去。
陈亭舟莫名其妙地看着聂南的背影,心里嘀咕一句,“什么毛病啊,这个人!”
……
陈月君沿着以前常逛的路,慢慢逛着,她注意到最近路边的香樟树多了不少。
刘可可的电话又追了过来,“月君,我跟你讲,我最近真的太忙了,不然我现在就去碰你,要不,你来我公司吧,陪陪我!”
陈月君听这话忍不住笑出声,“算了,你忙吧,不用特意见我。”
“你准备在上海待多久?”
“待到九月份吧,看宝儿恢复的情况。”
刘可可举起手,对着光认真地看了看,满意地对着做指甲的小姐点点头,又将另一只手递过去。
“你对那个小姑娘,可真蛮好的,我打听过了,这种手术花费可不少呢。你不会真拿她当亲生的吧,她养在你身边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懂事了,她跟你亲不亲啊!你别到时候后悔,花那么多钱在她身上。”
陈月君眉头忍不住皱了皱,“可可,你现在可真俗,是不是在你眼里只剩下钱了。”
刘可可不以为意的扬了扬修剪精致的眉,“爹亲娘亲,没有钞票亲!我爸妈把我卖两次了,我不跟钞票亲跟谁亲。”
陈月君匆匆挂了电话。刚刚的好心情被刘可可这通电话搅得半点不剩。她转出弄堂,想起刘可可的话,忍不住叹了口气!也许,当初可可回公司,是她人生最大的一个错误。
陈月君低着头,慢慢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画廊旧址的咖啡馆。
“真是的,怎么又到这里啦!”
陈月君推开门,走进去,要了杯咖啡,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陈月君的灰卷发,映在阳光下的玻璃窗上,引得不少路人驻足看她。
陈月君只好挪到靠里的位置坐下。虽然她喜欢自己的灰色头发,但并不代表她喜欢被人参观。
……
夏日午后的咖啡馆里飘荡着轻柔的音乐,手里的咖啡已经微凉。
有些人,总在莫名的时间相遇。
方少堃路过咖啡馆时,停下来,他依稀记得这里以前是陆飞画廊,什么时候变成咖啡馆的。好奇心驱使下,方少堃推开咖啡馆的门。
接近晚饭的时候,咖啡馆里的客人并不多。
方少堃要了杯饮料,找了个靠里靠窗的位置坐下。咖啡馆装修的很别致,他坐下后,开始认真地打量整间咖啡馆装潢。当他的目光在咖啡馆的陈设上慢慢扫过时,一个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角落里一个中年女人,一头精致的灰色短卷发,一件黑色真丝连衣裙,她即使坐着,坐姿始终挺拔。
那个身影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
方少堃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他心跳的速度越来越快。
那个女人站了起来,背起一只小小的皮包,飘飘然朝大门的方向走过来。
方少堃看清她的模样后,心飞快地跳动,耳边响起擂鼓般的耳鸣声。
方少堃放下咖啡杯,飞速的追了出去。
他站在街边,慌张地四处张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从门边闪过后,再也找不到踪迹。
方少堃手扶住路边的树,张开嘴大口大口的呼吸,刚刚喝下去的咖啡变成滚烫的熔岩,烧得他的胃生痛,痛的他弯下腰。
过了好一会儿,方少堃才重新站直身体。
“……我们……还可能有未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