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日出,江边湿地矮林被橘红色阳光印染的色彩斑斓。粉金色朝霞铺满整个天空,映照在寂静的江面上。偶尔几只候鸟在芦苇间跳跃,芦苇穗摇曳散漫似雪。被江水涤荡过的北风变得温柔,轻轻拂过江岸。
陈月君静静地站在栈桥上,她微闭着双目,尽情地呼吸着湿润的空气,空气里有晨风带来的树木的清香,还有似有似无的江水的味道。
陈月君喜欢这样自由自在的毫无顾忌的独处时光。这样的独处没有孤独,只有自得自洽的自在。
太阳从橘红变成金色,再从金色变成浅淡可以直视的白金色,阳光开始变得温暖,陈月君慢慢睁开眼睛。她对着江面伸展双臂,舒展开因为早起有些倦怠的身体。
太阳彻底占据整个天空,陈月君抖落掉一身的寒气,离开栈桥缓缓朝车的方向走去。
……
陈亭舟面前一堆试题,她轻轻推开桌子,站起来,拿着手机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现在去看你奶奶,大概下午吧。对啦,今天你大舅舅回来吗?”
“不回来,他说先回上海他妈妈那里。”
“南南呢?”
“他!又考砸啦,被老师留堂罚抄呢。”
“你帮他补补吧。”
“他有一堆难兄难弟要帮他呢,才不需要我帮他补习。”
“南南,这次考了第几?”
“倒数第七,还行,比上次提了两个名次。”
“你再帮他补补吧,争取帮他脱离倒数的行列呗!”
“老妈,我马上要中考,体谅一下初中生的辛苦吧!”
“好吧,好吧,体谅,想吃什么,我带回来。”
“不要啦,你早点回来就好啦。”
挂断电话,陈亭舟走进厨房,拉开冰箱给自己倒满一大杯牛奶,举着杯子回到桌子面前,重新跳入习题的海洋。
陈月君的车一路朝东飞速的驶去。
陈月君回江城三年,她认认真真地陪了聂莉三年。聂莉半年前,再次心梗进了医院。聂莉从医院出来后,再也不肯回家住,执意要住养老院,陈月君拗不过她,只得由着她。聂莉住进养老院,陈月君每周只要有时间就去养老院看她。
刚开始,陈月君跑得勤,只要有空就去养老院看聂莉,而且一坐就是大半天。聂莉看到她就嫌弃地皱眉,“你天天来干嘛,没有正经事以后,是不是打算把所有时间都浪费在我老太婆身上?”
陈月君无法,只得改作一周去一次,聂莉才停止抱怨。
陈月君路过水果摊,挑了几样聂莉平时喜欢吃的水果,拎着往养老院里走。
初冬午后,墨绿色竹林碎石路上,斑驳的光影交错。细细碎碎的阳光洒满小径,跳跃的碎光让整个竹林满是生机。
“又来看聂老师了呀!” 几位陈月君相熟的老头、老太太,围在一块晒太阳。
“是的呀,阿姨,今天的桔子特别好,给您留几个吃着玩儿。” 陈月君从袋子里掏出桔子塞进他们手里。
几位老人并不推辞,抱着桔子笑嘻嘻的道谢,“谢谢啊!”
陈月君继续往里走。
“聂老师有福气的哦,她女儿每个星期都来,每次来都带好多吃的、用的。”
“话说啊,聂老师的女儿以前在北京做生意的,生意做的蛮大的,为了聂老师才回江城,天天守着她,她女儿做到这样,聂老师还不乐意呢!啧、啧、啧、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啦。”
“她孙女是不是兔唇啊?真可惜,本来是蛮好看的小姑娘,嘴上那道疤,可不小咧!”
“那个能治,他们家有钱,等孩子大了整整容好嘞!”
“是哦!”
“她女儿是不是离婚了,怎么从来没见过她女婿啊!”
“应该是吧!哎哟,不要讲人家闲话啦,吃桔子吧!”
……
陈月君走进休闲厅,听到悠扬的琴声,还有聂莉中气十足的指挥声,“来,我们继续……”
护工悄声走到陈月君身边,“陈小姐,您来啦,稍等一下,阿姨他们还有半个小时就结束。”
“嗯,知道,没事,我到一边等等。”
护工拉了把椅子过来,“陈小姐,您坐吧,别一直站着啦。”
陈月君将手里的水果递给护工,“这袋是给你们的,这袋麻烦你帮我送到我妈的房间。”
护工微笑的接过,转身离开。
这家养老院的条件在江城数一数二,是聂良平投资的产业之一。
漫洒阳光的室内,一群头发灰白的老人,围站在钢琴边,脸上的表情随着乐曲的变化,时而生动、时而充满欢快,老人们的眼睛里熠熠闪光。
眼前的场景、人物和光影太适合拍照了,陈月君暗暗有些后悔没带相机。她拿出手机,站起来,开始找角度,给老人们拍照。
回江城的三年,陈月君消失的创作欲,正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回来。她的照片不再只是黑白和过于锋利的光影结构,开始有了色彩,有了人物,有了烟火气。
聂莉一只手在琴键上弹,一只手高高举起作了一个收的姿态,齐齐的歌唱声立即停了下来。
聂莉站起来,拍了拍手,“今天先练到这里吧,明天,我们准时这个点开始,好不好!”
陈月君见聂莉还像当老师时一样,用管小学生的那一套方法,管理一群老人。她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说的眉飞色舞的聂莉。
簇拥着聂莉的老人们,三三两两的慢慢散开,还有一、两个没有聊完的,他们和聂莉站在一块继续聊着。
陈月君没有走过去打招呼,而是走到稍远一些的地方,安静地等着。
聂莉招呼完老伙伴们,收起乐谱,走到陈月君身边,昂起头看着陈月君:“怎么又来啦!”
陈月君从手机里调出日历,举到聂莉面前,“聂老师,看看,这是我们定好的时间!”
聂莉扶着眼镜看了一眼,笑了笑,“还真是的,时间过的真快。”
陈月君陪着聂莉回房间。
聂莉的房间是一间带客厅的小套间,收拾的干净整洁。客厅的水果盆里一盆洗好的新鲜水果,正是陈月君刚刚请护工帮忙带回来的。
陈月君拿桔子剥好皮,递给聂莉。
聂莉接过放在一旁,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看着陈月君,“别没事就往我这里跑,你自己的生活自己也要安排一下,年纪轻轻就整天无所事事的,你准备一直这样浪费自己的生命吗?”
陈月君拿起剥好皮的桔子吃了起来,“聂老师,你以前说话也没像现在这样,一套一套的。”
“每个人都有事做,只有你,天天游手好闲的。”聂莉不高兴地嘟起嘴,“你才多大,就天天说退休,我像你这个年纪,还在带二个班的语文呢”
陈月君乖乖的听着,认真吃着手上的桔子。
聂莉早已习惯陈月君这样的态度,她拿她没有半点办法,“你说说,你天天来看我干嘛,我还能开出花来!我每天很忙的,没功夫天天接待你。”
陈月君竖起一根手指,“这周我才第一次来。”
聂莉瞪了她一眼,“下次,别你一个人来,叫上宝儿和南南,我看着你就来气,看他们我的气能顺些。”
陈月君吃完手上的桔子,开始剥第二个,“我怕你看到南南更生气,这次他又考了个倒数第七,被老师罚呢。宝儿也没空,今年考中考,她想考进一中,把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了。”
聂莉听了抿了抿唇,“南南可能真的不是学习那块料,他学习还不如他哥呢,他哥小时候只是不爱学,但要学成绩一向不差。”
“来,吃一块,可甜啦!”陈月君将剥好的桔瓣塞进聂莉嘴里。“他也没什么爱好,就是普通小孩的爱好,上次我带他去玩滑板,他倒好,坐在一边跟人聊天聊得可起劲啦。到头来,我倒学会了一些基础,他连板子都没碰,倒先交了几个朋友。”
聂莉吃着桔子,这桔子确实很甜,没一丝酸味,“这桔子也不像以前的桔子,一点桔子味儿都没有啦。”
聂莉起身去换衣服,“南南最大的优点就是会交朋友,跟谁聊两句就能聊成好朋友。”
“其实这是一个很大的优点,会为人处事这点真不知道像谁。”陈月君随意的应了一句。
没想到聂莉听了突然就不高兴啦,“你走吧!快回去,别在我这里耗时间了,南南还能像谁,走吧、走吧!”
陈月君一时没明白,聂莉为什么突然就不高兴了,她被聂莉轰着往外走,“好好好,我就走,你每天晚上记得给宝儿电话,不然宝儿不肯睡觉的。”
“知道啦,快走、快走!”
陈月君走后,聂莉抱着衣服,有些气闷地坐在床边发着呆。
那天,聂莉远远瞧见了曲晓梅。
曲晓梅胖了不少,她手挽着一个男人,浑身无力似的斜靠在那男人身上。她的头发烫成弹簧一样的发卷,弯弯曲曲的耷拉着贴在头皮上。红艳的唇膏铺满整张嘴,两条弯弯的眉,睫毛和眉毛快乐地靠在一起,在那张白圆脸上反复闪动。
她笑嘻嘻的和卖干果的小贩聊着什么,圆柱似的手伸进瓜子摊里,抓起一把,瓜子皮在她红艳的唇舌间翻飞,飘落一地。
聂莉没想到曲晓梅变成这个样子,她生怕曲晓梅看到自己,拉着养老院的老伙伴,侧身从边道躲着走。
刚刚陈月君提到南南不喜欢学习,聂莉不自觉地想到曲晓梅。
聂莉坐的有些久,觉得腰有些酸胀,忙放下手里的衣服,扶着腰轻轻晃了晃,顺便将曲晓梅从脑海里一块甩了出去。
“南南,是我们家的,不爱学习就不爱吧,这个世界上也不是只有学习一条出路吧!”
聂莉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将手里的衣服重新收回衣柜里,“他爹那么有钱,他不爱学习又能怎么样,将来还能饿着他吗?我瞎操什么心,等他上大学,我都要入土啦,还能管得了他将来吗?日子么么长,过一天赚一天的人,还管七、八点的太阳,废那心干嘛!”
……
陈月君悻悻地开着车往家赶。
已经快到晚高峰,这几年江城的晚高峰,堵起来一点不比北京差。
说起来,回江城后,陈月君很少和以前的朋友、同学联系,只安心地待在自己的小天地里。
聂良平通过转并融资,摆脱以前在公司被动状态后,事业版图越做越大,他几乎每一步都跑在风口起来的前面。
陈月君有时候忍不住调侃他,“小舅舅,你判断这么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从过去穿越回来的呢。”
聂良平听她这话,自我解嘲:“可不是吗,我可是标准的爽文大男主。不过,我这个爽文大男主会不会太老了些啊!”
聂良平回家住的时间越来越少,常常一个月难得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很匆忙,见完他想见的人,聊完要聊的事,匆匆吃完饭就走了。
聂良平干脆将自己那边的房子,过户给陈月君,只声明给他留间房间就可以。
陈月君和陈亭舟商量,留一间带卫生间的卧室给聂良平,剩下的空间装修成书房和陈月君的工作室。
这样一来,聂南和陈亭舟放学回家,先去书房复习功课写作业,复习完功课后,他们再回这边住。
陈月君的菜做的一般,不好吃,也谈不上难吃。陈亭舟无所谓,但聂南却不行,他是一个对吃食有要求的孩子,吃了几回无滋无味的饭菜后,便开始抗议大表姐虐待儿童。
陈月君皱着眉看着圆滚滚的聂南良久,她最后妥协,请了一位专门负责做饭的钟点工,改善伙食。
陈月君回到家,在每个屋子里转了一圈,没看到两个孩子。猜想他们应该还在复习功课。她伸了个懒腰,回房间洗了个澡出来。她感到肚子有些饿,走进厨房,看到钟点工做好的饭菜放在厨房保温垫上温着。
陈月君伸手试了试温度,有些凉,她将饭菜放进微波炉里重新加热。
饭菜加热的时候,陈月君给陈亭舟打电话,叫他们回来,“喂,作业写完了吗,回来吃饭吧!”
接电话的是聂南,聂南拿起电话就冲陈月君告状:“表姐,宝儿又骂我,你管管她!尊老爱幼,她根本不懂!”
陈月君听完聂南的话,哂笑着,“你老啊!”
“我辈份比她高!”聂南争辩着,声音却低了好几个分贝,“我是长辈,她不能总批评我吧!”
“嗯,嗯,好的,长辈的聂南同学,你们复习完了吗,复习完了,叫你外甥女一块回家吃饭吧!”
聂南挂了电话后,转头看着一脸愠怒双手抱胸的陈亭舟,“你妈妈叫我们回家吃饭!”
陈亭舟看了一眼桌上摊着的试卷,将试卷整理好,“走吧,回家吃饭,吃完了再过来继续写。”
聂南哀嚎一声,“宝儿,好宝儿,放过我吧,我这脑子真的记不住。”
陈亭舟拉起聂南的手,往家走,“如果你还想被你们老师罚,你等下就别跟着我过来。反正,我吃完饭是要过来继续复习的。如果你不在乎倒数第七的名次,我也可以不在乎,丢脸的又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