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筱筱坐在床前,看着昏迷不醒的程朝朝,叹了一口气。她扭头看向书案,封狐正坐在那,一手执笔,一手慢慢运气在黄色的符纸上画下朱红色的符印。
柳筱筱默默接过符纸,在程朝朝身旁布下阵法,“九尾灵猫大人何时带他们出来?”
封狐闻言放下手中的笔,扫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程朝朝:“快了吧。周越楼那天问我,我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档子事。”
柳筱筱扫视了一眼封狐那稚气未脱的长相,看起来还真像与自己年岁相当。她抱起双臂,发问道:“所以你一直顶着这副脸和他们待一块?你不是向来得瑟你那长相吗?”
封狐露出一个散漫的笑,“怎么?虽然比不上我本来的相貌,但现在我这副长相也是相当人见人爱...”
柳筱筱连忙打住他的发言,咂了咂舌,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一把年纪还装嫩。”
封狐扬了扬眉,“实在没有办法。毕竟她是个颜控,万一犯花痴看上我,那她和周越楼岂不是没戏了?为了避嫌,我只能委屈自己,扮作这副少年模样。”
程朝朝躺在床上,眉头微微蹙起。
柳筱筱还是耐不住好奇,“你和师傅,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引渡周越楼?”
封狐往太师椅上一靠,慵懒地伸了个懒腰,“你想知道啊?”
柳筱筱点了点头,好奇,她实在是太好奇了。从她被封狐救下,被这只死狐狸骗去师傅身边学习术法,她就在好奇
——那个让封狐和师傅屡次刀剑相向的人,究竟是谁?
封狐想起了什么往事,漫不经心地捻起一张符咒,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手心那张符咒一瞬成了灰。
“程朝朝,你还想偷听多久?”
程朝朝本想着再闭眼偷听一会,就听到封狐的声音传来,她不情愿的睁开眼睛,瞄向封狐。
好啊,臭小子,长相也是假的。
“你全身上下除了狡猾是真的,还有什么是真的吗?”程朝朝从床上爬了起来,把自己身上的符咒都撕了下来。
封狐摊了摊手,“醒了怎么不早说?”
程朝朝看了一圈周围,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缚魂锁还在,她心安了些许。
“周越楼?”
她再次对着空气大叫了几次。
“别叫了。”封狐打断了她,左右看了一圈,脸色忽变,警惕问道:“喵喵呢?它没跟你出来?”
程朝朝回头一看,在柳筱筱的屋子里找了一圈,确实不见喵喵的踪影。想起方才那个斑斓的梦境之中,喵喵说下的那些话,程朝朝有些害怕。
“它去哪了?它不会有事吧?”
柳筱筱宽慰程朝朝道:“九尾灵猫大人不会有事的。”
“我要有事了!”
封狐顿了顿,一瞬咬牙切齿,忍不住啐道:“这坏猫,它保准给嵇池通风报信去了!”
提起自己的师傅,柳筱筱的神色舒缓,和一旁深仇大恨的封狐形成鲜明对比。她从容地道:“你本就不是鬼差,九尾灵猫大人去叫我师傅有什么问题吗?”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之声。
“柳筱筱——”
十分粗糙的中年男人呼喊之声。
程朝朝听到这声音,皱起了眉头,“不是,你师傅,怎么声音听起来这么像一位中年男人?”
柳筱筱推了推她的头,“什么我师傅,这是封狐的追兵来了,你们还不快跑?”
*
“柳筱筱,再不开门可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
四合院的门被哐哐敲着,院子里忽然刮起了一阵阴沉的风,乌云短暂遮蔽月亮,
“来了来了,这么急做什么。”该来的还是要来,柳筱筱收拾了一下,走到四合院刷着漆的木门旁,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缝隙。
来人拿着一把三叉戟,穿着一身白袍,往后看去,还有几位差不多穿着的阴兵小卒。为首的是一位有些肥胖的大叔,抖了抖胡子,从自己衣袍之间抽出一纸文书。
“封狐可是在你这?”大叔冷着眉头,扫视向柳筱筱。
柳筱筱打了个哈欠,“罗刹叔,这么晚了,你来我这就是为了找那只死狐狸?”
罗刹冷哼一声,“你若不想被连累,就如实交出他的下落,你这有封狐的灵力痕迹。”
打又打不过,柳筱筱无奈拉开了门,将几人请了进去,四合院里空空荡荡,封狐和程朝朝早就逃之夭夭。
几人翻箱倒柜搜查了一阵,什么也没找着。
“哎,我就说我这不会有那只死狐狸,我师傅和那只狐狸一向不和,你们也不是不知道。”
柳筱筱端着一壶刚泡好的龙井茶,面上扯着讨好的笑,给几人一人倒了一杯茶。
“这么晚了,地府还让你们加班啊。”
一人吹了吹热茶,嘬了一口,骂道:“谁知道呢?原本我跟着罗大人追捕他,每天九点上班,监管一下他的法力动向,下午五点准时下班,上四休三,这原本可是全地府最好的差事。”
“谁知道这次,六案功曹下了诏令,让我们今夜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抓回来。老子的假期啊!”
旁边的人附和抱怨道:“原本我是要休假带老婆孩子去鬼市度假的,烦。”
“你说说,他在人间又没有身份,怎么能流浪这么久?从前我听闻,他好歹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少君。我要是他,我就回头跟东岳大帝认个错。”
“哎,你说我们抓他会不会打不过他啊?”
“他从前惹下神明降罚,一身法力尽失,九尾断了七尾,逃出灵狱牢又自断一尾,能有什么威胁?”
“话说,他自断一尾造成灵狱牢破了个大洞,现在还在修补呢,也不知那地方会不会跑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几人一阵唏嘘抱怨,又嘬了一口杯底的茗茶,眉头这才舒展而开。
“丫头,你这茶喝起来味道不错啊。”
柳筱筱面上赔着笑脸,实际在心里泪流满面。
祖父珍藏的上好龙井茶,她的钱啊。迟早要让那只死狐狸还回来!
那边为首的罗刹扫了一眼抱怨的几人,大家纷纷噤声不敢再言。罗刹放下手中的茶杯,眉头紧锁,眼神中透出一股严肃的气息:“封狐究竟去哪了?他来过你这,柳筱筱,你以为你那点掩盖法力的三脚猫功夫能维持多久?”
“兹事体大,事关酆都安危,柳筱筱,这可是你担待不起的。私藏罪囚,你可知错?!”
*
程朝朝坐在硕大的狐狸头顶,看着身下变幻的城市夜景,不由抓紧了封狐的耳朵,揪得封狐头皮发麻。
“你犯什么错了?我们要这么颠沛流离,连夜逃亡?”
她的声音在疾风之中快速被吹散。
封狐疾奔于云海之间,匆忙回应:“饭好吃?——你在说什么?”
程朝朝拽过封狐耳朵,对他大叫道:“你犯什么错了?!!”
封狐耳朵子瞬时嗡嗡的,继续嘴硬道:“——你什么?听不清。”
程朝朝不信邪地再试了一次:“你!犯!什么!错!了!”
“听——不——清——”
程朝朝放弃了抵抗。封狐果然又在骗自己。
*
封狐很快落了地,是那片梧桐林。程朝朝踉跄着脚步走到那棵树下。
她仰头望去,那棵大树在夜风之中瑟瑟摇摆树叶,谱成沙哑的低语。
她伸手,轻轻拂过树上的红飘带。
上面的字迹已经在岁月风雨的洗礼下有些模糊,飘带也有些发白破旧。
“12岁生日快乐。”
“13岁生日快乐。”
“14岁生日快乐。”
是他没说出口的三年生日快乐。
24岁生日快乐、25岁生日快乐、26岁生日快乐、27岁生日快乐、28岁生日快乐、29岁生日快乐,是他没能度过的六年生日。
他的生命,终止在23岁那一年。
程朝朝的鼻头有点酸。
她低头看向脚下的土地。
那个带着证据的录音笔,她知道在哪。
在属于周越楼的秘密基地。
她一层一层拨开脚下的落叶,一捧一捧刨开坚实的泥土,渐渐的,一个铁质的大箱子轮廓逐渐出现,是周越楼埋下的时间胶囊。
这是从前陆芸香对他讲的故事。伟大的物理学家爱因斯坦在时间胶囊中留下了一封给5000年后人类的信。于是这位母亲在树下,埋下了她的信与思念;而她也并不知晓,自己那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在这棵树下,同样埋下了他的牵挂与祝福。
程朝朝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盒子。
里面的物品用塑料袋包裹,密封性很好,还保持着原来该有的样子。
程朝朝一件件地呈现他们原本的样貌——
是11岁的周越楼和陆芸香种下这棵树时拍的合照,他正在小树的树干上刻下身高的划痕。年少的他嘴角凝着一抹笑,陆芸香也正笑得温柔。
是19岁那年,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A大王牌专业的录取通知书。
是20岁那年,想要放弃生命之时留下的绝笔信。上面的字迹大部分都被黑笔涂改掉,看不清原来究竟写下了什么。
只剩下一句:对不起,妈妈,我爱你。
还有新添的一句:往前看吧,生日快乐。
盒子里放着许多喵喵的照片,有的在舔毛,有的在拆家,有的在他床上撒泼打滚。
程朝朝11岁那年,他替她养了一只猫。
盒子里还放着一盏一模一样的小夜灯,猫咪状的。
往下翻去,是一盒盒他亲手做的,却没有送出的抹茶味大白兔奶糖。
是他买下却没能送出手的漂亮娃娃。
是14岁的程朝朝牵着望望在公园遛弯的一张照片——那也是程朝朝唯一和望望的合照。
望望陪伴她的时间太过短暂,她甚至没来得及为那只小狗留下一张照片。而分别的时间隔得太久,她都快要忘记那只小狗胖乎乎圆滚滚的模样。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滑落,将照片背面写着字迹晕染而开:14岁生日快乐,望望一岁快乐。
连望望都有生日快乐,这个人,怎么从来没想过自己。
箱子里还有许多东西,是早就过了保质期变质的胡萝卜汁。
他居然想送自己胡萝卜汁?所以那天在往世中,他看见周玉递过来的胡萝卜汁,若有所思地问自己:是否喜欢萝卜汁?是源于这个?
程朝朝忽然想起她伤了眼睛的那段时间,被家里人逼着喝了一个月的胡萝卜汁。医生说,她先前就有点夜盲症,在黑夜里总是看不清东西,可以多喝胡萝卜汁补充维生素A改善。
他原来想到了这些。
几近哽咽,她拿起了箱底所剩无几的物品。
那支录音笔。
还有一张是夏茗暗自去做的孕检dNA检验报告——夏茗的孩子并不是秦书耦的。
孩子是那个男人的。
所以周越楼他早就知道,但还是堵上前程,堵上性命,犯蠢似的去找秦书耦对峙。因为除了让秦书耦亲口承认他犯下的罪行,这天底下原没有留下证据。
如同儿时站在母亲面前保护自己的母亲,他选择再一次站了出来,既是为了夏茗,也是为了周玉。
他是这样好的一个人啊。
程朝朝本以为这是结束,却无意瞥见了箱底的秘密。
她流着泪,拿起那张拿了最低分的作文——关于父亲的作文。皱皱巴巴,上面用红笔写着“偏题”两个大字,被她扔进垃圾桶的那篇作文。
那时候的程朝朝在纸上写:
我的父亲是一棵梧桐树,是一棵真的梧桐树。爸爸妈妈工作很忙,我有很多话想和他们说,他们却没有时间听。我只能在伯父的小花园仰头看爸爸妈妈种下的那棵梧桐树,把我的心事说给大树听。
仰头看向树叶的缝隙,就会觉得树叶好像一扇窗,缝隙透露出的蓝天,是属于我的一片天地。
大树扎根于泥土,有坚硬的怀抱,有时候,我会想——
父亲的怀抱是像大树一样的吗?
天底下的父亲都是像这棵梧桐树一样遮风避雨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