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从皇宫中逃离后直接去了灵善寺。
隐没在山间的山舍静谧雅致,推开门,“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踏上石子铺就的小路走进去,见到在庭院中屹立的身影。
他静静站在那里,天青色的青衫伴着夜风微动,而他仰头看着天空,神情怅惘,让人看到不免赞叹原来天生风骨的人也会有哀愁。
姜离走近,音色低迷,“主人,我的身份已经暴露。”
“无妨。”
暴露也好,从现在开始,他的计划可以正式启动了。
司白羽至今记得,那日,他曾试探,问她是否有离宫的想法。
只要她说一句想离开,他就可以带她走。
可她居然说她不想离开。
即便宇文宸什么都不记得,即便宇文宸待她冷淡,让她伤心,让她失望,她居然还是对宇文宸保留了希望。
她的心里给宇文宸保留了位置。
她对他说,她可以等,她愿意等。
她满心满眼地想着另一个人,憧憬着和那个人重新开始。
呵。
她宁肯去赌一个不可知的未来,也不肯离开。
为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宁可去委屈自己都不愿离开?
在那一刻,听着她的话,心里就像是淬了毒,恶毒愤恨得恨不得将一切都毁灭殆尽。
宇文宸不过是万千众生中再普通不过的寻常之人。
他凭什么能够得到她的另眼相待?
既然她不肯离开,那他正好可以帮她认清现实,帮她去做决定。
她看不清的现实,那他就让她看得清楚一些。
**
长乐宫。
戚染染靠在引枕上,太后看到宇文信后就抱着不肯撒手,看看戚染染又看看怀里的小娃娃,对比后有了判断,“瞧起来信儿像皇帝多一些。”
太后觉得宇文信这个名字很不错,人无信不立,是个好意头。
戚染染笑着,“不管孩子像谁,我都喜欢。”
原先觉得孩子丑,没想到这小孩子长起来一天一个样儿。
先前瞧着五官像是挤在一起的,现在倒是慢慢张开了。
“是了,”太后笑着将宇文信放到戚染染身边,“母亲看孩子自然是越看越爱。”
戚染染看着身边的孩子,低眉时眉间带上慈母的微笑。
怀着他的时候,一直在脑海中想着孩子是什么样子,如今,总算可以日日看到了,她会陪着他慢慢长大,给他她尽可能做到的一切,她希望自己的小孩能弥补童年的缺憾,可以成为一个幸福的小孩。
戚染染还没有出月子,太后也不愿多打扰,没有什么是比养好身体更重要的了。
虽说喜欢孩子,但她更不愿染染劳累。
示意戚染染躺下,太后临走前多叮嘱了几句,“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好好养着身体,旁的事别多想。”
戚染染懂事微笑,“多谢姑母记挂,我记得了。”
待太后走后,戚染染稍歇歇,宋嬷嬷就送来了鱼汤。
戚染染知道这是孕后补身体。
自从生产后,她就开始吃月子饭。
天天都是清淡的,她觉得再这样下去,嘴巴都要尝不出味道了。
宋嬷嬷看到戚染染脸上可怜巴巴的模样,笑着劝了句,“娘娘营养补得好,身体才能尽早恢复。”
说着话,听到了李公公的唱报声,是宇文宸来了。
宋嬷嬷知情识趣地将地方让开。
戚染染低头默默喝着鱼汤。
宇文宸进到内室,一片轻悄悄,身边人很有眼色先都退了出去。
见某人一直未出声,宇文宸变得局促了许多,视线时不时地看向她的方向。
他有察觉到,他与皇后陷入了相敬如宾的模式。
会说话,也会关心,但总觉得是隔了些什么。
察觉到有视线落在身上,戚染染再也不能无视,抬头看过去的时候问了声,“吃过饭了?”
生下宇文信后,宋嬷嬷嘱托过,要想以后身体不出毛病,就需要好好调养,是以,戚染染每日都有专门安排好的月子饭。
她有专门的饮食安排,就不同宇文宸一起用膳。
宇文宸被问话仓促点了点头。
然而,一声肚子叫暴露了他的窘迫。
内室就他们两个大人,尚在襁褓中的宇文信刚刚有乳母喂过。
戚染染眼底略显惊讶,召彩月去传膳,又问起,“时候都不早了,怎么不用膳?”
现在都是傍晚了。
为宇文宸拿过点心来垫肚子的李公公感慨,“娘娘,您是不知道,京城突然发了急症,弄得人心惶惶的,皇上一忙就忙到了现在,别说饭了,就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
李公公知道,皇上是绝对说不出诉苦的话的,既然如此,还得是他这个嘴替替皇上说话了。
没办法啊,眼瞧着娘娘对皇上不冷不淡的,他当然得把皇上说得可怜点,让娘娘疼疼皇上。
戚染染抬头细看,果然,宇文宸唇角上起了一层干皮,皮肤也略显重了一些。
李公公嘴角地干皮就更严重了。
现在到了夏日,去宫外跑一圈,无异于顶着大太阳晒一圈。
见他辛苦,却没吭一声,戚染染心软了,问起,“情况严重吗?”
她记得夏季疟疾容易爆发。
主要是因为条件有限,又受到了蚊虫叮咬,很容易引起大规模爆发的症状。
宇文宸只说最核心的结果,省了煽情的过程,“已经锁城在控制病情。”
最先发现症状的是京城附近的李庄。
京城每日人口来往频繁且数量庞大。
京中有人染疾,为了控制人群,也为了查明病症,只得先封城加以控制。
李公公知道这时又该自己出场了,继续开口,“娘娘您是没见到那场面,城里的人都闹起来了,各个挤破了脑袋想出城,街上乱糟糟的闹成一团,幸好咱们皇上去了,否则,情况还不知道糟成什么样呢。”
穷人怕生病,大富大贵的人家更是惜命的很。
得知京城成规模地染疾,京中的大户不管不顾地就打包了细软,带着一家老小就要出城逃命。
这要是在平时也就罢了,病情爆发的时候,哪能任由人逃窜。
万一染疾时逃出城,把病带去别处不是更麻烦?
所以,皇上才下令封城。
毕竟先前常苏两地发病时,封城后再诊治是有明确的效果的。
谁知那些人竟然不管不顾地闹了起来,围追堵截着打伤了官兵,惹了好大的一场麻烦。
人多的时候,事也多了起来,人心不稳,折子一道一道往宫里递。
光看白纸黑字哪能了解真实的情况?
皇上不放心,亲自去城中逛了一圈,确认了情况才回宫来。
于是,就这样,这一折腾,大半天的时间就过去了,皇上累到现在。
别说皇上了,连带着他也是到现在才有了喘口气的机会。
宇文宸嫌弃地瞪一眼,“你实在聒噪。”
李公公:“……”
我委屈,但我不明说。
戚染染听着事情挺严重的,还不等她再多问,宇文宸已经转移了话题,“你切记劳思,外面的事情有我处理,你先静养,旁的事不要多想。”
“好,你也要注意休息。”
宇文宸看了看睡着的宇文信,传上来的饭菜刚吃过了两口就又有要事禀奏。
临走时,他握了握戚染染的手,“你先休息,等闲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戚染染点头,“好。”
见他眉心透着疲惫,眼睛里都布满血丝,戚染染知道,这又是一场硬仗要打。
为政者,最怕的就是底下产生动乱。
尤其是京城,天子脚下,若事情处理不当,民心不稳,对皇权都会产生威胁。
在宇文宸离开后,戚染染问起,“你们可知宫外病情是怎样的症状?”
彩月摇了摇头,“奴婢偶然间听了几句,只听闻病情严峻,具体情况不得而知了。”
宋嬷嬷开口就是劝慰人心的话,“相信无论病情如何,皇上是有能力处理好的。”
“但愿吧。”
只是不知,这次又有多少人饱受病痛折磨了。
另一边,议政殿中,召集了众多御医,除却御医,京中医舍中最先接收到病患的大夫也挑了几名代表招进宫中共同商议病情。
宇文宸:“依爱卿们看,究竟是何症状?”
下守的一位最先接收到病患的大夫开口,
“回皇上的话,此病症实在是奇怪,病患的症状会呈现肿胀到溃烂,长满水泡,似是烫伤,就症状而言并非时疫,亦非疟疾,
可这病情实在是凶猛,有些体弱的患者,从患病到死亡,不过三天,体格强悍的壮年男子也撑不过五天。”
这种病情,简直比时疫,疟疾还可怕。
面对时疫,疟疾还有旧方可寻,可这突然爆发的疾病,实在是让人措手不及,且发病迅速,致死率极高,许多病人还未来得及救治已然草草丧命。
就如今来看,京中患病着不少,若不尽早诊治,只怕不日京中就会产生动乱。
“这病来的奇怪,且不是通过呼吸传染,焚烧艾叶,苍术效果甚微,城中集聚如此多的病患,依微臣之见,还是要尽快找到病源。”
“若说病源,最先发病的人是李庄,可除那人之外,他们村子里其他人并非有染病的迹象,这实在是蹊跷。”
由此看来,这病证有几个特点,患者患病后最初身体会出现肿胀,然后肿胀在身体蔓延,发热,长水泡,不出五日就会发病而亡。
宫中的御医和宫外的大夫,几经商讨,也没能定下救治的药方。
宇文宸愁眉不展,显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命令,“事态紧急,尔等务必尽快找到可医治的法子。”
如此严重的病症,迟一日,便有可能造成成千上万人殒命。
**
都说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戚染染得知京中爆发疾病不免忧心,却从宇文瑄口中得知了另一个噩耗。
宇文瑄来见戚染染时,眼睛红红的,肿了一圈,明显是哭了好久的样子。
戚染染见到她这个样子,呼吸停滞了好久,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样了?可有找到烟烟的下落。”
宇文瑄泣不成声地摇摇头,呼吸哽咽着断断续续将情况说了大概。
因为凤鸣和凤烟烟相互感应的蛊,他们锁定了凤烟烟的位置。
可他们到时,那是山崖底下。
他们找到了人,看到的却是一具尸体。
因为从崖上高空坠落,倒在地上的尸体被摔得情况惨烈,连面目都极难辨认。
戚染染听着宇文瑄悲痛的话,只觉得脑海间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响,她听到了宇文瑄的哭泣声,可对方后来说了什么,她再也没能听清,只觉得喉咙突然涌上来一股腥甜的味道,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然后身体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那一刻,她听到了身边人的惊呼,看到他们惊慌的面容。
可渐渐地她什么都听不到了,什么都看不到了。
另一边,凤鸣殓回崖底的尸身后,沉默良久,他倔强地问出一句,“你觉得阿姊会死吗?”
扁舟子没说话。
少年人压抑着眼底涌现的泪光,格外坚毅有力量,落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他目光坚定,声音执拗,“我不信,我不相信阿姊就会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我要去再去找,我一定会找到阿姊。”
扁舟子一个灵巧疾步侧身挡在了他面前,“年轻人莫冲动。”
“这是何意?”凤鸣视线紧盯着扁舟子,目光急切地像是溺水之人握到了救命稻草,“难道是先生知道什么?”
扁舟子寥寥收回手,背在身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凤鸣直直地跪在地上,“求先生告知。”
“嘭——”的一声,膝盖磕在石砖上都磕出了声响。
扁舟子:“!!!”
惊得连连后退五步,差点给他吓出一条皱纹。
扁舟子惊得半天没说话。
要说这姐弟俩,还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凤烟烟的心眼子不少,怎么这个弟弟受了多年惨无人道折磨,竟还能如此憨厚心思纯良。
他该不会以为,跪地跪得响就能唬人吧。
扁舟子屏息闭了闭眼,最后还是屈服了。
行吧,看在他跪地跪得咚咚响的份上,他就大发慈悲一回。
一把将人扶起来,“你快起来,要是被你阿姊知道,我怕她拿刀砍我。”
谁不知道凤烟烟最宝贝这弟弟,平常连开句玩笑逗逗都不行。
要是让凤烟烟知道,她的宝贝弟弟给她下跪,想想都觉得凤烟烟会是一副要杀人的表情。
凤鸣固执地跪在地上,任扁舟子搀扶,也不肯起身。
一个非要扶,一个偏要跪,偏偏凤鸣在力量上取胜了。
扁舟子直起身,向后一撩垂到肩上的头发,表情严肃,“你跪着不肯起来,还想不想听实话了?”
凤鸣闻言,立马站了起来,“先生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