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一路南行,竟是将这句诗倒了过来。徐楹竟是有了一种春日早至的错觉。
前方炊烟袅袅,徐楹的心情一点也激动不起来。早在两个时辰前,就已经见到过炊烟。可是,骑了两个时辰的马,如今连个人影都没看到。此时此刻,徐楹真真体会到游记里面的“望山走倒马”了。
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紫兰,紫兰抿了抿微干的唇,露出坚定的目光。前进的速度不算很快,徐楹取下马一边的水囊,伏在马上,轻轻抿了一口。
前面探路的岳小五不知道在华玄旻耳边说了什么,华玄旻脸上失望难掩。徐楹猜测,应该是今天中午的午餐只能将就了。
“大家先下马歇歇。”说着,华玄旻率先从马上下来,牵着马来到一处树荫下。天气不热,只是被正午时分的阳光晒到,难免不舒服。
紫兰早累得不行了。早年刚进延宁伯府的时候,虽然是从粗使丫鬟做起,但哪家的粗使丫鬟会成天到晚的做体力活?最重不过早晚提点水罢了。用力将脊背挺直,到了树下,赶紧靠着树干歇息歇息。
连平时生龙活虎的紫竹,都如霜打了茄子般奄奄地。
午餐是早上让小二买的烧饼和卤制的牦牛肉。至于水,岳小五架起华玄旻平时用来熬药的炉子,熬了一锅凉茶,喝到嘴里,还有淡淡的药味。
华玄旻嫌弃地匆匆吃完,盯着岳小五,恨不得岳小五此时化身神厨,做一顿色香味俱全的大餐出来。以后出门,一定要带个厨师,华玄旻如是想到。“下午我们要快一点,小五今天在五十里外才遇到一人。据那人说,最近的镇子在一百五十里外。”
“还有两百里的路要赶?”紫竹惊呼。再怎么喜欢动的人,这时候也快要受不了。
气氛一时间沉重起来。徐楹拿出一张临摹的舆图,研究前面又是什么地方。舆图是徐桓前不久找商队带过来的,很简单的一张,只标注出简单的城镇和官道。徐楹在一个范围内来回摩挲,那一片是模糊的,大约九年前,那里有一个著名的城——金城,开国以来的三位天策上将都出自金城仲家。
心底生疑,将舆图合上,徐楹走向正对花伤怀的华玄旻,“你要去金城做什么?”
“我是大夫,当然是去治病。”华玄旻随口接道。
“不管你谋划什么,不要连累到我延宁伯府。”徐楹神色肃然。
“你以为,你和你身后的延宁伯府现在还能脱身吗?”华玄旻以拳遮唇,含笑道。“你那个哥哥跟仲将军书信来往可不少。”
徐楹怒目,这事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跟仲将军勾结在一起的?不过,徐楹又想到,仲君禹这人,几乎与皇室所有人都有仇,要说他与皇室之人结盟,那是不可能的。“你是什么人?”
“我说我是夏国二皇子,你信吗?”
徐楹将华玄旻从头看到脚,见华玄旻依旧一副嬉笑任调戏的样子,摇摇头,“不信。传言中夏国二皇子早亡。”
“看吧,这年头,真话也没人信!”华玄旻双手一摊,整个人一副,我刚刚说的就是真话,是你不信的……
徐楹心底的三分疑惑去了七分,这种人,怎么可能是皇族之人。转身回去照顾自己的马儿。刚刚想问的,早已忘到九霄云外。
为了早点到下一个镇子,几人没怎么休息就火速地又出发。疾行一百里,遇到一处断崖。此处分左右两条路。徐楹还记得往左就是金城;往右,应该是接近夏国的边境了。
“往左吧!”华玄旻想了想,说不准到时候还能吃上夏国的美食呢。
“我在舆图上没看见一百里外有镇子。”徐楹想去那个培养出数个战神的金城看看,顺便看看那埋葬了仲家数百英魂的英雄冢。
“哪那么多事,有路的地方就有人。中午的炊烟就是那边飘出来的。”作为夏国人,哪怕对夏国皇室血统嗤之以鼻,对于用夏国人的鲜血累积出名声来的仲家,华玄旻难以接受。至于仲君禹,跟自己一样,孤家寡人一个。
徐楹不情不愿地跟着华玄旻走了右边的烟尘古道。
天色越来越晚,徐楹没好气道,“这么久了,一个人都没遇到,我们今晚不会露宿山头吧?”
华玄旻心里也不安,看到前面有个山包,忙让岳小五先过前去看看。这时候,应该有炊烟了。
“两国交界处最多山匪,希望我们运气好点。”紫音喃喃低语。
“乌鸦嘴,不会说话就不要说。”紫韵没好气地瞪了紫音一眼。有的事,暗暗做好准备就是了,说出来多让人担心啊!
徐楹认真一想,果真有可能。这会儿说不准都出大楚了,“大家都小心点。药什么的不要舍不得用。我们人不多,真遇上山匪了,估计只能靠这些偏门的东西保命了。”
匪徒毕竟还是少的。特别是沈维一封奏疏上达天听,说朝中有人假匪名,蓄养私兵。大楚境内如今四处剿匪,各山各寨恨不得缩起来,不被人看到。
这次岳小五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背着弓箭的猎人。
“这几位是汇龙镇今日值夜的人,听说我们这儿有大夫,想邀请我们到汇龙镇暂住。”岳小五指着身后六个猎手介绍。
这六人出自镇上五姓中的三姓施、曹、郝,领头的是施家五郎。施五郎走近这六人时,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在下汇龙镇施五,见过大夫。”施五郎上前,对华玄旻行礼道。
第一次见面,华玄旻不会给任何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就算华玄旻本人再怎么不喜这个人,“在下华佗传人华玄旻,见过施家郎君。”
施五郎眼睛一亮,汇龙镇什么都好,就是地方太偏僻了,很少有医术高明的大夫愿意常驻。如今镇上的大夫都是各家子弟感兴趣的,寻了大夫来教的。只是,这些吃饭的手艺,谁愿意倾囊相授给非亲非故的人?
“这方圆百里内,只有我们汇龙镇一个镇子,其他地方若是有人烟,不是从镇上搬出去的,就是匪窝。”施五憨笑着说。“先生不如先在镇上歇息一晚,再做打算。”
华玄旻含笑应下。本来找人就是想找个歇脚的地方,若是推迟,太虚伪。
“先生,前面路不好走。我让曹家十郎给您带路。镇长家空屋子最多。”要在匪窝群中存活下来,汇龙镇也不是个简单的地方,镇子外面陷井密布。
曹家十郎如今年岁还小,刚第四次值夜。对值夜的兴奋早已过去。曹十郎乐得偷懒,“那今晚我就不回来了?”
“是。”施五郎回答。没等曹十郎完整露出一个欣喜的表情,施五郎立马泼上一盆冷水,“明晚跟着你三哥他们队继续。”
曹十郎垮着脸,想扯出个笑容,偏偏不行,只得面无表情道,“你们跟我来吧,这里离镇长家就几里路。快一点还能赶得上晚饭。”
情绪低落的曹十郎,埋着头走在前面。累得不行的几人默默地跟在后面。
九转十八弯,徐楹跟在后面,看着周围不停变化的景色,不由得头晕。是不是武陵桃花源也这么绕,所以五柳先生绕晕了,记错了路?
几人很快就见到久违的房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算算时辰,怎么也有一年半。曹十郎年纪不大,偶尔也跟着镇子里的大人出去采买,耳濡目染地也知道些外面的事,知道这几人这样子,一看就是累惨了的。
“绕过前面那栋土屋,就是镇长家的大宅子。现在的镇长是施家的族长,一贯地好脾气。施奶奶厨艺最好!”曹十郎现在精神头又恢复了,十五不到的少年郎总是精力充沛。“对了,施爷爷的医术是镇上最好的。他一定是镇上最欢迎华先生的!”
华玄旻身形略略一顿,自己不会又是羊入虎口吧?想到边城那群问题比刚学医的学徒还多的老学究,华玄旻头大。
“施奶奶!施奶奶!”刚走到汇龙镇上最显眼的院子前,曹十郎就兴奋地推门跑进去。
“曹家的小十郎来了啊?”还未见人,徐楹一行就听到一个慈和爽朗的声音。想是曹十郎口中,厨艺最好的施奶奶。“奶奶新做的百合马蹄糕,快来尝尝!”
“臭小子!今天不是该你执勤吗?出了什么好事?”徐楹几人刚找到地方拴好马,就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唉哟!小十就是不吃,这么大一锅马蹄糕您也吃不完啊!”曹十郎飞快地塞了块糕点到嘴里,含糊着道,“遇见个医术好的郎中,拖家带口的。施五哥让我带到您这儿安顿。”
“臭小子,你把客人扔哪儿了?”这下,施奶奶也目瞪口呆地看着曹十郎。早听说曹家小十郎跳脱得厉害,没想到能这么不靠谱。
“他们拴马呢!”曹十郎不停歇地塞着糕点,“进来就闻到甜香味,施奶奶都好久没做过糕点了。”
徐楹看着被一个老头揪着耳朵的曹十郎,一点都不意外。紫竹更是用力地捂着嘴巴,眉眼弯弯。被揪着耳朵,曹十郎郁卒地简单给双方介绍了一下。
“各位里边请!小十郎这孩子年纪小,被父兄宠坏了。让客人们见笑了。”施镇长松开曹十郎的耳朵,笑眯眯地请徐楹几人进屋,眼睛更是不停地在华玄旻身上打转。曹十郎郁闷地捂着发红的耳朵跟在后面,心想,待会儿还要多吃几块糕点。
“谢镇长收留。”华玄旻从来不知道谦虚推迟为何物。何况,他自认为凭借自己的才学,随便在哪儿都是应该被人供着的。
好在这镇长对会医术的人总有莫名的好感。而且这施镇长以前求学的时候遇上过好几个性子不好的师傅。华玄旻这样,只是脾气大了点的,还真没什么。反而让施镇长觉得,这华先生真是个有本事的。
是大夫,说到药就停不下嘴。施镇长施照西早年走南闯北,见识广泛。这几年平时除了看看病,教几个徒弟,就研究怎么种草药了。说起来头头是道。
华玄旻早几年还见过,甚至亲自动手打理过药园子,加上看的书多,与年近六旬的施照西相比,不逞多让。
“他们这些大夫,坐在一起就知道草啊药啊的。我们去厨房坐坐吧。”施奶奶郝氏笑着,邀请几个做男装打扮的小娘子。眼睛下意识地看向徐楹那双白嫩的手。
晚上,躺在带着淡淡的阳光味的床上,徐楹止不住地想念延宁伯府中散发着檀香味的雕花大床。
翌日,徐楹将熬夜写好的一封信让紫韵寄出。
徐楹几人来得恰好,第二天就每旬的圩日。地点就在镇长的院子外面,那条丈宽的长街上。紫竹昨日还奇怪,偏远的小镇上怎么修了那么宽的路。
紫竹一有空就会缠着紫音,请教武功。今天早起,听见外面闹闹穰穰地,紫竹就叫了紫音一同出去看热闹。
“主子,这里竟然主要是以物易物呢!”紫竹惊讶地告诉徐楹她的所见所闻。在大楚,特别是京城,主要流通的还是钱币,比如铜钱,金银。
徐楹现今风俗志看得多了,也没多大的惊奇,“地域有差罢了,往前数一两个朝代,还是以布匹作为主要流通货币呢。”说着,使劲点了一下紫竹的额头,“让你多读点书吧!”
教训了两个不学无术的丫鬟,徐楹带上几味平时用来开胃消食的药丸,打算逛逛这还没亲眼见过的圩日。
走过回廊时,发现施镇长的书房外,站着两个很眼熟的人。徐楹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紫竹惊讶自语,“这两个不是仲将军的亲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