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一峰的房间就在隔壁。
我累极,洗澡,关机,倒床就睡。
第二天,一楼自助早餐厅,吴一峰朝我打招呼,端着餐盘坐到我对面。
“这么早就起来了?”
“你比我还早呢。”
吴一峰往自己的拉面里加了点陈醋,瞄了我一眼,“我被你老公的电话吵醒的。”
我低头喝了口咖啡,慢条斯理地往面包上涂抹黄油,就像没听到他说什么。
“明明是你俩的事,为什么要吵我睡不着?”他低头吃了一口面,又往里面加了一点辣子油。
“你为什么不关机呢?”我把奶酪片放在涂抹了黄油的吐司上,再加了一个煎鸡蛋,对折,轻咬一口,“他实在找不到人,会打我房间电话的。”
吴一峰不理我,低头专心吃面。
西北的辣子油够劲,很快他鼻尖就冒汗了,他指了指我手边的纸盒,“把餐巾纸递给我一下……我告诉你,就算我关机,他还是会打我房间电话,人家就是不想吵醒你。”他擦了汗,三口两口把碗里剩下的面条吃完,又用那张擦过汗的纸巾擦了擦嘴巴,“你今天是跟我去肃南呢,还是就在这里等周晓枫?”
咖啡已经见底,我嘴巴里面包太干咽不下去,伸手端走他的小米粥。
“哎,这是我的,你想喝自己去拿。”他够着身子,重新端回小米粥,仰头一口,喝了半碗。
“小气。”
“吴一荻,别指望我也惯着你。”他把剩下的半碗粥也一口气喝完,“我得立刻回肃南,学生都在等着,你赶紧做个决定。”
“可是我还没吃饱。”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其实是希望他多陪我坐一会儿。
吴一峰可不吃我这一套,他起身拿起背包,“给你10分钟,我在车上等你。”说罢头也不回就去前台退房。
“哎,帮我把房也退了!”
吴一峰身形稍滞,他转回来,“周晓枫正在来张掖的路上。”
我把玩桌上一个苹果,低声嘀咕,“他来他的,我走我的。”
吴一峰盯了我两秒,“还剩8分钟。”
我用特种兵的速度上楼,整理行李,小跑下楼,等我赶到停车场的时候,吴一峰已经把车开到了出闸口。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上车,正要开口说他几句,他倒先放话了,“马上开机,我要专心开车。”他见我丝毫不动,就把车停到路边,从我兜里翻出手机,“我现在是……好了,开机了,哎,又快没电了……我告诉你吴一荻,我现在尤其不想接周晓枫的电话。”他把车上的充电线插到我手机上,抬头看了我一眼,见我有些呆滞的表情,只得缓下语气,“你俩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懂不懂?”
我重重叹了一口气。
吴一峰不是什么知心好姐姐,他是钻石心老大哥,他一如既往地无视我的叹气,重新发动车子。
一路上,吴一峰的电话还是不断,不过没有一个是周晓枫的。
周晓枫没有打他的电话,也没有打我的电话。
我看吴一峰一边接电话一边开车,心有戚戚,“我来开吧。”
到了高速路口,吴一峰把方向盘让给我,他坐在副驾上,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一边打电话一边修改一张Excel表格上的数据。
吴一峰的侧脸长得很像大伯,我偶尔看一眼他,总有一种大伯年轻时候坐在我身边的感觉,这种感觉很让人安心,当然,安心的前提是他不要开口说话。
“吴一荻你驾照拿了有几年?”
“那至少10年了。”我不无得意地告诉他,以彰显我的驾驶资格。只是被他这么一问,我又想起自己考驾照那会儿的场景,十年前我还在深圳,那个夏天周晓枫刚好在那里实习,他闲工夫多,有空陪着我练车,因为太专业,教练几乎撒手不管我,反倒乐得轻松。
吴一峰嗤笑,“十年?我还以为你驾校刚毕业呢!你知不知道这是高速啊吴一荻?你能不能不要贴着90码开啊?提速会不会?后面的车子喇叭都要按破了!”
我本来想到周晓枫就有些郁闷,被他这么一激,干脆一脚油门下去,把吴一峰瞬间推到座椅后背上,这一震荡,他腿上电脑哐当落地。
“哎呦喂,你会不会加速啊?!加速有你这样的吗?”吴一峰低头捡电脑,有些心疼地前后检查了一番,“下一个加油站还有两公里,别错过了。”
“不是刚加完油吗?”
“换驾。”他把电脑装进背包,搁到后座上,然后闭目养神。
到了加油站停车场,我上了个厕所,等回来的时候,只看到自己的行李箱已经卸在车子旁边的台阶上。
我跑过去拉车门,锁了,我用力拍车窗,他缓缓放下,露出一张稍显轻松的脸,
“周晓枫说他还有半个小时到这里。”
“哎,我要跟你去肃南!”
“你跟他也可以去肃南。”
“可是我不想见他……”我情急之下,把手从车窗探进去想从里面解锁。
吴一峰早就料到我会如此,他用力拍了我手背一巴掌,趁我吃痛收手,他立刻闭上车窗并发动车子,任凭我拉着行李箱跟在后面追着跑。
追了十来米,我放弃了,蹲在地上直喘气。
听到前面有“嘀嘀嘀”的鸣笛声,我抬头一看,吴一峰在高速入口靠边停下了,心头一喜,以为他改变主意了,赶紧站起来继续追,只见副驾的车窗打开了,我的背包被扔了出来,然后车窗又关上了,车子重新发动,汇入高速车流后几秒钟就不见了踪影。
我欲哭无泪,但也无可奈何。吴一峰自小就把我当包袱,但凡有能甩掉我的机会,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抓牢。
蹲在地上颓废了一会儿,耐不住上午的阳光强烈,只得慢吞吞去捡起背包,然后找了个树荫,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百无聊赖。
电话响了,一看是吴一峰,我生气上头,狠狠挂断。
挂断还不解气,我还想把他拉黑,不过转念一想,拉黑了十有八九以后还是得加回去,到时候他万一跟我较真了,我还下不了台了,只得又恨恨地把手机塞进兜里。
“叮咚。” 吴一峰的微信,“黑色路虎,车牌号青Ab8898。”
后面紧跟一条语音,“这是周晓枫的车子。”
又来一条,“老实待着,别乱跑!”
估计看我半天没动静,他又来一条,“我在肃南等你们。”
我叹了口气,为了让他安心开车,还是勉为其难回了一句,“知道了。”
这些信息周晓枫应该已经发给我了,但是我没看,我也不接他电话,我的信号塔对他是关闭的,不会有任何反应,所以他才会让吴一峰转达。
等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太阳刺眼,从行李箱里翻出一顶草帽压在头顶,帽檐拉低挡住眼睛,背靠在树干上继续发呆。
两只蝉在头顶“知了知了”地吵,我心里有些烦躁,低头捡了块石头往上砸,砸了几次,居然砸中了一只,信心大增,继续捡石头砸,一边砸一边骂,“坏东西,聒噪的东西,没眼力见的东西,没良心的东西,叫你吵,叫你吵,看你还能吵多久,看老娘怎么灭了你……”
石头咚咚咚地砸上去又落下来,知了突然噤声了,最后一颗石头从树顶掉下来,落到在我身后刚刚停下的车顶上,我听到金属被撞击的声音,心头一缩,赶紧回头。
黑色路虎,青Ab8898。
周晓枫从车里下来,他扶着车门,就这么隔着车子看着我。
我丢了手里剩下的几颗石头,拍拍手上的灰,推着行李箱走到车尾,后备箱自动缓缓升起,周晓枫走过来帮我搬行李。
东西放好后,他也不急着走,摘了墨镜看着我,“你刚才在干什么?”
骂了半天的知了,烦躁发泄了大半,这会已经心平气和。
“打知了。”我淡淡地回复他,顺便打量了他两眼,头发凌乱,眼皮浮肿,神色有些疲惫,和照片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周晓枫截然不同。
周晓枫失笑,他踩着侧面踏板看了一眼车顶,“嗯,顺便砸了车顶一个坑。”
我也踩上去瞄了一眼,果然,黑色的车顶上有一个小小的凹陷,还蹭掉了一点油漆,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周晓枫,“怎么办?”
周晓枫跳下来,“不怎么办,反正这车是唐湘杰的,我不心疼。”说罢他把手递给我,想扶我下来。
提到唐湘杰,我又想到那串照片,心里不爽,径自跳了下来,拉开车门钻进后座。
周晓枫知道我心里有气,扶着车门不让我关上,“坐前面去。”
“后面宽敞,我好……睡觉。”
他跟着我坐了进来,“嘭”地关上车门,“凌晨一点到西宁,五点钟又爬起来开了四个小时的车,我也好困,就一起睡一觉吧。”说罢他仰头后靠,闭目不语。
沉默了一会儿,我下车换到前面。
坐了半天,不见后面有动静,我回头一看,他居然真的睡着了。
我叹了一口气,只得又下车绕到另一侧,打开他身边的车门,往他两边裤兜摸钥匙,周晓枫把我双手按在他裤兜里,闭着眼睛问,“你找什么?”
“车钥匙啊。”我把手抽出来,“你这么困,就我来开吧。”
他从后腰带上取下钥匙递给我,“能不能开快点?”
我一愣,“你有什么急事吗?”
他往后一靠,继续闭上眼睛,“急事倒没有……我就是怕被后面的车追尾。”
想起吴一峰刚才对我的一番指导,我不禁失笑。男女对车速的要求真是不一样,但凡女人叮嘱男人,都是“开慢点啊”,可换了男人叮嘱女人,就成了“开快点啊”。
听我笑,周晓枫睁开一只眼,“想什么这么好笑?”
“等会你就知道了。”
剩下的路程,周晓枫一秒都不敢闭眼。
导航频频报警,但我丝毫不想松油门,肾上腺素飙升,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兴奋地颤抖,全神贯注的超车让我完全忘记了车上还有一个周晓枫,他不敢打扰我,也不敢叫停我,具体说,他都不敢吭声,生怕我一个分心咱俩都得嗝屁。
下了高速,我刚一停车,周晓枫立马就拔走了钥匙。
我还沉浸在飙车的余震里,浑然不觉自己贴身的衣服已经湿透。
“你下车。”周晓枫直接从后座跨到前排。
我头脑还在发麻,像木偶一样从车上跳下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腿也是软的。
周晓枫电话响了,他直接按了扬声器,里面传来的是唐湘杰气急败坏的声音,“周晓枫,你特么是去哄老婆还是去飙车?一个小时给老子造了8个超速罚单……”周晓枫挂断电话,似笑非笑看着我。
“是你说的,要我开快点。”
“哦,今天这么听话?”
“那怎么办?”我其实还是有些后怕,不知道这8个超速罚单会不会吊销驾照。
“反正不是我的车,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一脸无所谓地从车上跳下来,环顾了一下四周景致,“我们已经进入冰沟丹霞地貌了,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来肃南……”他电话又响了,他简单说了几句就挂了,“彭畅已经到了。”
彭畅就是小彭,彭可以的爸爸,他得知周晓枫过来,特别驱车前来会合,说要不是彭可以昨天吃多了闹肚子,他这会把老婆孩子也带过来玩儿了。
10分钟后,我们在康乐镇的一家招待所食堂见到了吴一峰和彭畅,还有吴一峰的两个同事和一群学生。学生大概有20来人,他们瞅见我和周晓枫进来,嘻嘻哈哈地偷偷打量着,男生们讨论门外那辆路虎,女生们讨论周晓枫的高大帅气。正好是午饭时间,学生们在食堂大厅围坐几桌,我们则坐在一个小包间里。
“嗯,周晓枫开车就是不一样,居然这么快就到了。”吴一峰说着,还特别看了我一眼,我不理他,直接抓起桌上窝窝头往嘴里塞。早餐没吃两口,开车又高度紧张,消耗巨大,这会饿得厉害。
周晓枫哈哈一笑,他倒了一杯热水,推到我眼前,然后指了指我,“今天是这个人的功劳。”
吴一峰很惊讶,“吴一荻你终于开窍了?”
“哪里是开窍哦,简直就是登顶了!”周晓枫搓了搓脸,“一口气赚了8个超速。”
此话一出,一桌子人都笑了。
“枫哥我跟你说,我老婆也是超速大王,所以只要我在场,坚决不让她开。”
怪不得从西宁到张掖的路上都是彭畅在开车,我原以为是他心疼老婆所以自己一个人扛了,原来另有缘由。
“吴一荻,你这人怎么这么容易走极端呢?”
想到吴一峰把我甩在加油站的事情心里不爽,本要怼他几句,但看到他两个同事在场又不能发作,只能悻悻地叹了口气,“都是被逼的。”
“你逼她了?”吴一峰转头看周晓枫。
周晓枫马上摇头,“没有啊,我只是要她开快一点,快一点而已,没想到她的一点有这么多。”
大家又是一阵笑,正好开始上菜了,大家都忙着填肚子,关于我车速的话题自然就断了,我乐得耳根清净,又不是什么荣耀的事情,要不是有外人在场,我才不会给他俩机会这么编排我。
饭后,吴一峰带队继续考察,我们仨就开车进了丹霞景区。
景区很大,峡谷悠长,周晓枫和彭畅坐在前面,我坐在后排,一声不吭地听他们聊天。他们有共同的经历,认识同一批人,一起去过很多地方,这么絮絮叨叨地,天南海北地,略带兴奋地一路聊着。虽然他们把我晾在一边,但我还挺感谢彭畅来找周晓枫。他贡献了这么多话题,打发了这段静谧的旅程,因为此时此刻的我,并不想一个人待在周晓枫身边。
原计划是跟着吴一峰的队伍一起去爬山,去重温那些地质名词:白垩纪,砂岩、砾岩、解体、坍塌、构造方向、坡面发育……我对走马观花的旅行并无偏好,对他们这种需要借助大量辅助设备的越野经历也不感兴趣。我比较认同吴一峰的方式,全面地了解,细致地观察,沉浸地投入,大胆地想象,笃定地求证……那是一种单纯的快乐,而且不容易获得,我认为这是他在这个枯燥的行业里孜孜不倦的真正动力。
但是我很清楚,吴一峰这次是不会带我的。就算抛开周晓枫不论,他也绝对不会带我一起去爬山,因为此时此刻的吴一荻对他而言绝对是个不小的干扰,会轻易打破他工作时候的心流状态。
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接受。
我头靠着车窗专心欣赏着沿途风景。
西北旷野的丹霞地貌不仅色彩丰富,荒凉之中还自带恢弘的气质,千万年前的流水腐蚀留下的线条柔和又粗粝,柔和的是感觉,粗粝的是质地。天地间的能量从来都是如此磅礴,即使匆匆一瞥,我也有那种被惊心动魄震慑过后的心神安宁。
安宁轻抚我的疲惫,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只看到四周如血的残阳铺满群山。
周晓枫和彭畅站在车头,周晓枫在拍照,彭畅在打视频电话,我越过他们的肩头看到一堵城堡状沿墙,夕阳渲染下,美到极致,我拿出宣传册,原来这就是“卢浮魅影”。
晚上,彭畅回了张掖,周晓枫带我在肃南县城找了一家宾馆。
周晓枫洗完澡出来,我正在看电视,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这里是裕固族自治县,有些民族特色,晚上要不要一起去逛逛夜市什么的?”
我拿起遥控器摁关电视,“可以啊,” 我走到窗边,斜着看过去,还能看到街尾的灯火通明,“刚才过来的时候,隔壁那条街好像挺有特色的,都是吃的。”
换了衣服准备出门,周晓枫被一个电话缠住了,他讲了半个小时。
我站在窗边,看着街尾的灯渐渐弱了。
他挂了电话,站到我身后,“可以了,我们走吧。”
我指了指那片已经暗下去的灯火,“都歇了。”
“这种小街道的夜市人流少,所以歇得也早。”他打开手机,翻出地图,“小彭说这附近有一个主题公园的夜市,有裕固族的篝火晚会,开车……十分钟吧,走吧。”说着就推着我往门口走。
“你不累吗?”
“难得陪你出来玩,你别管我累不累。”
“我不一定需要你陪着呀。”我对这些主题公园没有什么兴趣,过于刻意,又流于形式,如果有条件,我更愿意到一个裕固族的朋友家里喝杯茶。
周晓枫有些意外,他绕到我面前,“你想一个人去?”
我转身走到床边,拿起遥控器重新打开电视,“太晚了,看会儿电视就睡吧。”
周晓枫走到电视机边,“也行,只是……这个电视有啥好看的……我们聊会儿天吧。”
电视上,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后面跟着一群穿着裕固族民族服饰的人,在一个建筑独特的村庄里视察——新闻联播的肃南版本,还是循环播放。
“不要,我想看电视。”
周晓枫拔了电源线,电视机黑了。
“周晓枫,请你尊重一下我。”
“我想和你谈谈。”
“我不想谈。”
周晓枫叹了口气,他走到我身边坐下,“老婆,我大老远跑过来啦,你就连个谈话的机会都不给我?”
“你也可以不过来。”
“你确定?”
我点点头。
周晓枫一愣,脸上线条开始僵硬,僵持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来,“好,我走。”说着他开始换衣服,动作很大,情绪有些激动,衣服被他胡乱塞进行李箱里,他突然又停下手上动作,坐到我对面盯着我,“再问你一遍,要不要谈?”
我看着他,喉咙有些发涩,“不谈。”
周晓枫走了。
我开始无声地流泪。
我不是不想谈,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谈。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我或者接受,或者反对,并不存在什么能让大家都满意的中间地带。更重要的是,我并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应该优先什么。
从家庭的长远发展考虑,我应该接受,毕竟周晓枫的成功能带我们这个家庭实现阶层越级,那我就不应该在他成功的道路上设置任何障碍,在资本的世界里,成功都不简单,道德百无一用;但是从我自己的感受考虑,我应该反对,我吴一荻若要执念于阶层越级,当初就会直接嫁给肖之南,“悔教夫婿觅封侯”这种剧本根本就不会在我身上发生。
生活再一次把我逼到左右为难的情景,在自己没有理清取舍之前,我什么都不想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