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底,周晓枫和我一起回老家,说是三八妇女节,得陪我和两个妈一起过。
疫情控制得很好,虽然零零星星地有病例,但国内的生活恢复了绝大部分,大家有了信心,农村尤其不再把这件事情当作什么头等警戒,所以我们回家的时候,孩子们毫无顾忌地就扑到我俩怀里,父母更是直接和我们共进晚餐。
晚饭后,我帮着婆婆刷碗。
“一荻啊,乘了一天车,你去歇着吧。”
“做家务也是休息。”
“听晓枫说,你们准备在北京买别墅?”
“嗯,看了一圈,也还没决定。”
“缺钱的话就跟我们说啊,能支援一点是一点。”
“妈,别墅又不是刚需,有能力就买,没能力就不买。”
“唉,晓枫这是想让你去北京,妈也知道,你不喜欢北京,如果能找到一处好房子,让你住得习惯,这个就有必要。”
说到这份儿上,我觉得这个别墅说什么都不能买,买了就是我的错。
晚上,我妈带着吉吉和灵儿回镇上睡,他们习惯了一起睡,一时半会也改不过来,那就继续成全我和周晓枫的二人世界。
“周晓枫,我们不要买什么别墅了。”我坐在梳妆台前护肤。
“你不喜欢吗?”
“豪宅啊,当然喜欢,只是性价比太低。”我坐到他身边,“今天你妈跟我说了这事儿,还说要支援我们一点呢。”
周晓枫“切”了一声,“她能支援多少……再说,我能让她支援?你看啊,灵儿和吉吉已经习惯了这种宽敞的生活,说起来,我们现在住的房子确实局促了,要不,两个房子都卖了,置换一下?”
“那不成,学区房,卖了就很难买回来了。”
“吴一荻,你以往不会这样纠结的呀?你当初怀灵儿的时候,都想不告诉我呢,那我就问你了,你不告诉我,当个私生女,她以后去哪里上学?在哪里定居?”
“当时……没办法想到这么细节的事情,我想大不了我努力挣钱,挣到了,她就在深圳上私校,挣不到,那就该在哪里上就在那里上,我深圳的房子也是有对口学校的,只是不如北京而已。”
“喏,你还不是得待在城市里。”
“深圳和北京不一样,空气更湿润,更干净。”
“我们给家里装个新风系统好不好?”
“那玩意噪音大,再说,人总不会一直关在屋子里吧?”
“等孩子们大一点,免疫力恢复得好一些,北京可以的,你看那么多孩子都在北京健康成长,我们的孩子怎么就不行了?”
这么说起来也没问题,我一时半会找不到理由反驳,关了床头台灯,上床睡觉。
“你就这么喜欢跟我分居两地?”
“习惯了。”
“习惯可以改啊。”
“费力。”
“以前你要工作,不肯来北京,我理解,现在你不工作了,你还要继续这样子,我想不通。”
“周晓枫,我就是喜欢现在的生活,怎么办?”
“我说我们得为孩子考虑。”
“那明年再考虑呗。”
“房子要提早准备。”
“真的没必要。”
“我不想跟你分居。”
“那你也回来吧。”
“我……我公司200多号人,我怎么抽身?”
“周晓枫,谢谢你。”我突然温柔了下来,双手搭上他肩膀。
“你这……让我受宠若惊哦。”他竟脸微红,“谢我什么?”
“谢谢你牺牲了家庭团聚的快乐,在北京辛苦工作,让我提前实现了退休生活,我每过一天的潇洒日子,我就惦记你的恩情多一分。”
“哦呦呦,快闭嘴,我起鸡皮疙瘩了。”说着他甩开我的手,搓了搓自己双臂。
“真心话。”
“少用糖衣炮弹忽悠我,反正就是不想跟我回北京对不对?”
我轻轻靠在他肩头,“再等一年好不好?”
周晓枫轻叹一口气,起身关了房间吸顶灯,“睡吧。”
过完三八节,周晓枫又陪两个孩子过了植树节,所谓植树节,就是带着他们俩在院子里种了两棵树,一棵柚子树,一棵石榴树。
柚子树是带着吉吉种的,石榴树是带着灵儿种的,周晓枫对孩子们说,再过两年就可以吃柚子和石榴了,孩子们自然欢欣雀跃,好像明天就能吃到果子一般。然后又对我说,明年春天,柚子花会把整个院子都熏香,然后到了夏天,石榴花会成为最好看的景致。
“周晓枫,挺有想法啊。”
他瞄了我一眼,“你以为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啊?”
我挽着他的手,“回来吧。”
他拍拍手上的泥土,“唉,没办法,我就是老黄牛的命。”
“你这么说,我好愧疚哦。”
他嗤笑一声,甩开我的手,“我就看你能愧疚几秒。”
第二天,周晓枫回北京了。
灵儿上学了,桂花姐带着吉吉在院子里忙活,我的老桩们长势很好,再过两个月,这个花墙可以初见成效。
我坐在凉亭里,把已经完成的10w字的笔记整理了一番,写了一个2000字左右的大纲,还从相机里导出了十来张比较满意的照片,打包了一个文件发给了郑薇。
很快就收到郑薇的回复。
“一荻姐,你这个选题很有新意,文笔和照片都很棒,要不,试着往下写?”郑薇今年27岁,是郑有衡大哥的长女,比他就小了十多岁,如果不按辈分讲,她喊郑有衡“哥”都可以。
“好的,我试一下,谢谢你小薇。”
五年前,郑有衡开设了一个公众号,“郑老师的石头课”,也就是他平日里的一些记录,活动展示,读书笔记,育儿感悟等等,我是他的粉丝之一,每次都会留言,如果话题特别投机我还会跟他微信聊天,所以我们一直保持着比较频繁的联系。开始也许只是友情支持,后来我是真的被他的内容吸引了,毕竟我也是玩过石头的人。
兴趣这种东西,其实就是似曾相识的感觉被多次加深后成为了自发的热爱。
通过他的公众号,我还认识了很多博物大咖,大家都不显山露水,并非网红名流,各行各业都有,也未必是科班出身,但是因为对某样东西的喜爱自发深耕,慢慢地也就在某些领域做出了成绩——成绩并非普世意义的成绩,而是一种自我成就,在同行里获得认可和支持。也有出书的,也有开工作坊的,也有纯粹就是修身养性来做这些事情的,像我大伯那样的专业人士也有,不过一般都是退休了的,因为像我大伯那样的,本职研究工作都忙不完,几乎没有什么时间来线上交流的。
“师兄,有没有推荐书目?”我把自己的写作大纲发给郑有衡。
博物类的写作,不论用什么形式什么语气,还是需要严谨的检索和基础学科知识,所以在这本书的正式写作之前,我需要大量的案头阅读工作,当务之急就是购书了。
郑有衡发给我长达两页的书单,“你还可以用我这些账号检索论文。”
一个礼拜后,我又收到一箱书,郑有衡寄给我的,“都是一些常用工具书,用完了记得还给我,很多版本已经买不到了。”
我把楼下一个杂物间清理出来,做了两个简易书架,把这些书籍分类码好。又搬出了一张年代久远油漆斑驳的八仙桌,铺上一张蓝底白花的扎染土布,工作台就搭好了。房间朝北,光线不是很好,奶奶坚持要我去她的房间看书写作,因为她房间朝南,还有一张厚重的红木书桌,她平日里也在上面写写字,看看书。那张书桌很大,完全可以容纳两个人用,实际上也是给两个人用的,因为匹配有两把圈椅。早春的阴天,我会搬着电脑和书去奶奶房间,和她并排坐着,我敲键盘,她用毛笔抄经,偶尔也聊聊天。
“为什么做这么大一张桌子呢?”
“你爷爷做的,说我俩可以一起用。”
我瞅了瞅奶奶的字,楷书,清秀不乏力道。
“奶奶您什么时候学的书法?”
“我6岁就跟着哥哥们上私塾了。”
“私塾是不是就是祠堂里那种?”这个村子还有一个没有撤并的乡村学校,主体建筑就是以前的祠堂,大家还说晚上不要去那里,说祠堂周围容易聚集孤魂野鬼。
“不是哦,我爷娘请了教书先生来家里。”
“奶奶娘家好有钱。”能请个先生去家里,那可不是一般人家。
奶奶微笑不语,专心抄她的《金刚经》,我也不好再说什么,继续敲打我的键盘。
春天过完的时候,我又积累了10w字的素材,我稍作整理,发给郑薇。
“一荻姐,我能看看你的自然笔记吗?”她指的是我每次上山的时候随身携带的本子,我在上面涂涂画画,十分凌乱的记录,大概只有我自己看得懂,但是我还是拍了照片发给她。
她圈出一个扎着两根羊角辫的小女孩的简笔画像,“这个是灵儿吗?”
“你咋看出来的?”那是我带她一起上山,偶尔某个瞬间觉得特别美好,又来不及拿相机捕捉,就寥寥数笔画了出来。
“姐你是不是学过画画?”
“瞎画的,没有系统学过。”
“我介绍一个老师给你吧,估计十节课左右你就可以熟练驾驭简笔画了,书里面加上这些你自己原创的插画会更有趣。”
郑薇把月亮的微信推荐给了我。
月亮是一个美术老师,有一个工作坊,专门教成人画画,彩铅速写漫画什么都教。于是我又多了一项事情,每天晚上都要跟着月亮练习画画——是的,我付费的线上课程只有十节课,每周只上一节课,但是月亮会给我布置作业,还要检查我的作业,如此一来,我每天都要画上两三个小时来练习这个新技能。
夏天过完的时候,我已经可以自己创作四格漫画,不是依葫芦画瓢,而是“有了自己的风格”——这是月亮对我的评语。
“一荻,我们继续上素描吧。”月亮突然跟我说,“课程费我给你算五折。”
“画画好累的,月亮老师。”我叫苦连天。
“你要是不学,灵儿这个形象就还差点儿意思……学完素描,你对人物的比例会更有感觉。”
我咬咬牙,又入了素描的坑。
那个杂物间里的八仙桌已经不够用了,我铺了一张席子在地上,上面堆满了画稿,我经常坐在一堆凌乱不堪的画稿里对着各种各样的景物发呆。
“一荻啊,地上凉,别坐久了。”奶奶每天都会过来看看我,这句话从夏末叮嘱到初秋,实在看不下去,就给我拿了一个棉布垫子,“坐这上面。”
“谢谢奶奶。”我接过塞在屁股下,果然暖和多了,抬头看看窗外,若有若无的桂花香飘了进来,“桂花开了一些,我今天给您做桂花包子吧?”
奶奶也走到窗边瞧了瞧,“那才开了多少?再等等,估计晓枫回来的时候就开满了,那时候就够吃了。”
中秋节前夕,跟周晓枫一起回来的还有吴一峰。
白色奥迪开到院门口的时候,我正在凉亭里给吉吉剥板栗,还以为是谁家的车开错了门,正要起身,“爸爸。”吉吉喊了出来,然后朝车子跑过去,我看到周晓枫站在车门口朝他招手,吴一峰则从另一侧跳下来。
我把手里的几颗板栗递给吴一峰,“吴教授,难得回乡考察啊!”吴一峰刚评上中国地质大学的教授,这个消息由我爸公布的。
“嗯,来考察一下你的书写得怎么样了。”他用牙咬开板栗壳,用指甲剥那层带绒的皮。
我笑了笑,回头招呼灵儿和吉吉,“快喊伯伯。”
“伯伯!”灵儿脆生生喊了一句,吴一峰赶紧“哎”了一声,然后就弯腰抱起她。
“伯伯。”吉吉也跟着喊了一句,吴一峰只好腾出一只手,把吉吉也捞到怀里。
“猜我给你们俩带了什么礼物?”他故作神秘地说。
“洋娃娃!”灵儿想要洋娃娃。
“火车。”吉吉最近看《托马斯》,自然迷上了火车。
吴一峰抬头看看我,好像忘记了台词一般。
我让这两个人下来,“我跟你们说,这个伯伯十有八九给你们带的是石头。”
“宝石吗?”灵儿多少懂一点,平日里带她上山,也会介绍一些石头给她,郑有衡的《如果石头会说话》里有大量插图,她也跟着我了解了不少。
果然,吴一峰拿了两个可爱的盒子,里面是各种宝石的样本。
“你知不知道,从我记事起,你爸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就是这玩意儿,不过当年包装可没这么好看。”
“什么包装,当年都是我爸自己做的盒子。”
“你怎么知道?”
“我看上那盒子了,死乞白赖要,他不肯,说是要送给你,从那个时候开始,你知不知道我多讨厌你。”
“吴一峰,快40岁了吧?多少年前的事情还记得这么清楚,真是小气。”说罢我不理他了,转身去找周晓枫,他把车挪了个位置,刚停好。
“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嗔了周晓枫一句,朝菜园子里扯大蒜的桂花姐喊了一声,“加两个菜,再搞个鱼火锅。”
“他爷爷今天钓的草鱼可以啵?”桂花姐直起身子,扬起手上一把蒜叶朝吴一峰和周晓枫挥了挥,算是打过招呼了。
“好的,记得放紫苏。”桂花姐温州打了十年工,做菜也变得温吞,如果不提醒她,她就自动切入温州模式。
“昨天他姑奶家送的梭子蟹要不要整一盘?”周晓枫堂姑的儿子提前回来过中秋,带了一箱梭子蟹,左邻右舍都分了些,我不能吃海鲜,桂花姐就冷冻起来了,今天好不容易来了客,桂花姐也想展示一下自己做海鲜的手艺。
“不用了。”吴一峰第一个拒绝了,“她不吃海鲜。”
“没关系,我不吃,你们吃。”
“等会小孩子也跟着吃,你确定他们不过敏?”
“灵儿可以,上次煮了一盘子大白虾,她一个人吃了一半也没问题。”周晓枫低头看了看玩石头的两个孩子,“这个小的,暂时还不知道,等会给个蟹腿试一试。”
梭子蟹被批准了,桂花姐挺高兴地就进厨房忙活去了。
天气好,晚餐就在凉亭,大人小孩凑一桌,猫狗也在周围转,这顿饭吃得很热闹,吴一峰喝了很多米酒,心情很不错。
“我爸明年退休,他退休后想回老家。”
“伯母同意?”我想起我妈,她是死活都不愿意住乡下。
“她无所谓的。”
“那房子现在已经不能住人了。”今年清明节,我跟我爸去给奶奶上坟,顺便查看了那老宅子一番,年久失修,有一边墙都快垮了。
“所以安排我回来修房子。”吴一峰叹了一口气。
“哦,7天能修好?”吴一峰虽然有寒暑假,但是到了他这个级别,寒暑假比开学更忙,指望他回来修房子,不知道我大伯在想什么。
“他今天还在上海开会,明天回来过中秋,到时候再一起合计合计。”
“吴一荻,你真是你大伯的好侄女,爱好都一样。”周晓枫给吴一峰斟酒,插了一句嘴。
“你这个小院子打理得真不错。”吴一峰举目打量一圈,“开始有郑有衡那院子的味道了。”
“那还差远了。”
“水土不一样,各有各的特点。”
“郑有衡是谁?”周晓枫问了一句。
“我爸的学生,说起来算师兄,现在西藏。”吴一峰指了指我,“她大二那年暑假去西藏玩,我们当时到拉孜出野外,一起在他老婆的民宿住了一晚,哦,对了,还有那个……”吴一峰微微皱眉,又看向我,“你那个学长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轻咳一声,往火锅里捞了一漏勺的草鱼片堆他碗里,“这个鱼可不容易钓到,三斤左右,味道刚刚好。”
毕竟是跟我一起长大的吴一峰,他立刻觉察到了周晓枫的表情,赶紧接话,“这个鱼不错,我很久没吃过这种家乡做法,来来来,再给我添一点。”
晚饭从黄昏吃到圆月当空,直到我爸来电话了,我才催醉醺醺的吴一峰赶紧上车,我要送他回我家。
“我来送吧。”周晓枫浑身酒气,不肯把车钥匙给我。
“不行周晓枫,你喝多了。”我不容分说就把车钥匙抢了过来,再把吴一峰塞进车里。灵儿和吉吉见状也要跟着,我想反正是去我妈家里,就算待晚点也无所谓,他们就直接睡我家里了。
十分钟后到家,我爸已经备好了醒酒茶。
叔侄二人坐在沙发上,又是一轮推心置腹的畅谈,谈到快12点,灵儿和吉吉早就被我妈安排着睡下了,他俩还意犹未尽。
“吴一峰,你不困吗?”我哈欠连天,用胳膊肘撞了撞他。
“你去睡啊,我跟叔难得见一次,多聊聊。”
“睡去睡去。”我爸朝我挥挥手。
我看看时间,也不想回村里了,就给周晓枫打了个电话。
“今晚我就不过来了。”
“我在你楼下。”
我睡意全无,举着电话到阳台一看,楼下车灯闪了闪。
周晓枫开车把我接回了老宅。
“你怎么过来的?”
“骑摩托啊。”
“摩托呢?”
“停我爸妈楼下了。”
“你怎么能开车门?”
“我把备用钥匙也带回来了。”
“带那么多钥匙回来干嘛?”
“这车以后就留这边给你用。”
“你等了多久?”
“两个小时。”
“干嘛不上去?”
“我在场,你们方便叙旧吗?”
我嗤笑,“跟吴一峰我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
“跟他是没什么,他嘴里的那个学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