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用嘴巴跟他讲道理没用,武器一拿出来,对方就肯听话了。
在枪管子没对准他们时,还准备像狗一般吠吼。
而此刻,压抑凝结的冷空气里,他们集体变成了沉默的人。
也有人在心慌的大声的表清白。
“我可没动那个姓包的,你别把枪往我这儿指!”
“打人是不对,但我们也是无辜的啊,何必为难我们呢!”
“纪先生,拿枪是不对的,拿枪是犯法的,你赶紧把这鬼东西放下吧!”
七嘴八舌的声音交织着焦虑,每一声呼吸,都在混重的夜色里显露无力的紧张感。
领头的几个人按捺不住心底的忧忡,拥挤到郑易平身边。
他们刻意降低声音,却难掩眼底的慌乱。
“郑先生,您看,现在.....”
郑易平一点也不想听这些人说话,他用力推搡开挡住他的人群。
中年男人身材高大,呼出口的热气,在已经落下的、富有节奏感的、湿冷的雨点里,不断灼腾起丝丝炽白。
他眼尾余光睃巡这帮拥趸,深眸里尽是傲慢和嘲弄。
“一帮废物!”
“一把枪而已,就把你们吓成这怂样!”
郑易平烧沸着杀意的瞳仁直直向纪冷明刺来。
他发红的面容密布着毒燎和虐焰,粗实的青筋在额角若隐若现,鼓顶起的腮帮子敛去所有的中年人的俊拔,只剩下令人望之胆寒的穷凶极恶。
“纪冷明,老子就站在这儿,看着你开枪!”
他嘴角向上一勾。
邪妄的笑意染了半张脸。
瘦长的手指抵住脑门。
“你尽管打,往这儿打,我郑易平若后退一步,便算我死有余辜!”
郑易平无比强硬。
然而,手握武器的另一个人更为强横。
中年男人的声音刚落地。
所有人还尚未来得及防备。
远方骤然逼近的雷霆霹雳兀地一闪,江河湖海顷刻扫的雪亮。
而下一秒。
‘嘭’的一声枪响,与落下的轰隆隆的雷鸣重叠。
贯耳惊雷,震天撼地。
与此同时,一道线状的银白色以极快的速度从枪膛弹射而出。
它裹挟硝烟,似铦犀锐利的镰刀,割开青面獠牙的霪夜。
接着,穿刺过傲立不屈的男人的血肉。
子弹入体。
强烈的刺痛感顷刻袭击神经末梢。
郑易平脸色煞白,他左腿一软,差点险险的栽倒。
周边的人急忙扶住他。
“郑先生,你...你怎么了?”
“啊!郑先生,你的腿...你的腿.....”
郑易平感受着来自左腿的钻心之痛,强行隐忍的疼楚,令他脊背、额头密布一层绵细的冷汗。
另一侧。
举着枪的青年迎风而立。
瘦削的身影在躁狂的风里嵬然不动。
被风吹得蓬蓬乱的发丝覆住前额,却掩盖不住神清骨秀的玉白容颜。
看到郑易平的惨状,纪冷明殷红的唇角弯折出一抹弧度。
他笑的轻浅,漂亮的皮肉,因这一笑生出不少艳烈。
流荡而出的眼波里,却是止不住的鄙薄的寒意。
“不后退是吧?”
“呵!那就跪下吧!”
“现在愿意道歉赔偿了吗?”
“不愿意的话,我让你另一条腿也站不起来?”
看似疑问句,但毫无协商的余地。
他的平淡的声音堪比炸雷,炸的原先懵圈的人纷纷醒悟过来。
议论声潮水似的一浪接一浪。
“真...真开枪了,我的天!”
“现在要怎么办?”
“郑总,要不...要不.....”
“这么重的伤,得去医院啊!”
“疯了!真他妈的疯了!”
......
回过神来的王思思惊恐的朝纪冷明扑过来。
她欲抱住纪冷明握枪的手臂,却被男人巧妙地避开。
“纪冷明,你冷静点,你乱开枪,会.....”
纪冷明瞥来一眼。
平时看上去柔润的深瞳,此刻满是侵肌刺骨的冷冽。
“会什么?”
“会真的得罪人吗?”
王思思倒不怕得罪郑易平。
但她怕把事儿闹大,怕出人命。
她是来做生意的,可不是来讨晦气的!
“纪冷明,冲动解决不了问题......”
男人再度打断:“那你知道我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吗?”
简短的一个问句,成功的让王思思安静下来。
她的任务,是来解救被围困的纪冷明,鬼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王思思忽然心生懊悔。
之前忙着和温婉较劲去了,接着又被男色所迷惑,居然忽略了‘纪冷明为什么被这帮人围堵’这件事。
女人牙关打着摆子,磕磕绊绊问:“那...那你...要...干嘛?”
旋即,她恍然想起纪冷明说过的话。
自问自答道:“哦,你说要一些人道歉赔偿。”
王思思这才注意到地上躺着的那个人。
她记得,纪冷明称呼此人为‘包震’。
‘包震’这个名字,基本上混媒体圈的人都有所耳闻。
王思思进军内地市场时,也进行过必要的拉拢社交媒体的活动。
也曾有圈内人提醒过她。
对方操持着讳莫如深的口吻,神态既有隐秘的厌恶,又有由衷的钦佩,那样的复杂神情,令王思思至今都记忆犹新。
对方说:“大部分媒体都容易搞定,无非求财求利,事儿办不成,无非财利给的不够多而已。”
“但有一个群体,千万别用这套来衡量,这帮人不图名不图财,就他妈的认死理,也没做什么坏事,他妈的跟狗一样咬着你不放。”
“其中,这群咬人的狗里面,有个咬人咬的最凶的,那人叫包震,十足的疯子,能为了他所谓的‘道义’,连命都不要。”
“所以,思思姐,你打打擦边完全没问题,就是别得罪了这个叫包震的.....”
商人,对这部分为了所谓的‘公平公正’的媒体记者,几乎抱有天生的敌意。
只要你配合,我赏你一碗饭吃没问题,但你不能砸我的锅。
而调查记者的本职工作,就是砸‘锅’。
王思思在港区长大,爷爷辈白手起家,在动荡不安的历史阶段趁势崛起,之后奠定令人咂舌的豪门巨室的特殊地位。
可以这么说,王思思一出生,便是资产阶级的代言人。
因此,瑟缩在寒风冷雨里的浑身浴血、半陷入昏迷的中年男人,引不起她的丝毫的同情。
她更不理解的是,纪冷明跟她合伙做生意,难道不应该秉持与她相同或相似的想法吗?
这个小伙子,脑脊液和尿液一起排出去了?
居然给一个随时回给他们带来威胁的定时炸弹强出头?!
王思思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这位脑子出了大问题的合作人。
“纪冷明,这个叫包震的,他是调查记者!”
“你懂什么是调查记者吗?”
“会对我们......”
纪冷明讥讽的目光陡然迸射而来,王思思后半句话就这么被堵在了嗓子里。
对方那种饱含浓烈嫌恶的神色,扎的她浑身生疼。
“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调查记者?”
“只有站在大众对立面的,才会视他们为洪水猛兽!”
王思思尚未来得及说什么。
另一边,方才腿部中弹的高壮男子爆发亢厉的、昂奋的、刺耳的大笑声。
血水顺着他的裤腿蜿蜒而下,在潮湿的水泥台上洇开一片血红。
他极力推开搀扶着他的人。
雄壮的男人忍着裂骨之痛,强行嶙嶙屹立。
他双瞳瞆逼着纪冷明。
嗓音如同从五脏六腑里裂出,转化为一声声具象化的、血腥味浓郁的嚎吼。
“我凭什么要向包震道歉!”
“他闯入我的领地,破坏我的计划,吞噬我的成果,损害我的利益,我揍他打他,乃至弄死他,都只是对施暴者的最正当的反抗!”
“我为什么要对他这样的强盗道歉!”
纪冷明了解郑易平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但郑易平这样的人,从来不理解纪冷明的所思所想。
纪冷明在重新活过来时,有总结过他上辈子为什么惨死的原因。
其中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高估了人性中的神性,低估了人性中的兽性。
上辈子,他总以为,自己只要对温婉好,足够的好,是可以用自身行为去感化她的,只要不懈努力,他一定能击穿温婉的牢不可破的价值体系。
后来,他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被剥削、被压迫的人民,怎么能把对社会的美好希望,寄托在利益集团的良心上?
不把他们打疼,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有良心!
“你的成果?我说过,那不是你的成果!”
纪冷明粹亮的眼睛有流光飞转。
刹那间庸淡的五官流淌瑰丽的光辉,一身风骨,光彩夺目的连幽冷寂黑的夜都五彩斑斓起来。
“我能理解,你为了维护自身利益而做出的一切努力,包括进行扭曲事实的诡辩!”
“但是,仍然不能否认,你口中所谓的利益,是通过钻漏洞、破坏规则得来的。”
“即使法律上暂时程序正义,但我也可以促进国家,修!改!法!律!”
郑易平再度仰天大笑。
毫不留情的讥笑声撕破最后一丝余地。
“哈哈哈.....你在说什么狗屁笑话!”
“世间万物,皆有生存之道,在这片土地,就是奴役有理,奉献有罪!”
“你说我钻漏洞,可事实就是规则漏洞百出,我不去钻,自会有其他人钻,那凭什么受益的那个人不能是我!”
郑易平眼底是疯魔般的红。
然而腿骨的锥心之痛,根本不抵心头疼痛的半点。
他想起自己的幼年,寒衣不蔽体,三餐难果腹,只有足够狠辣,才能尽可能的活下去。
接着他遇到了赵虎,本以为这是他生命里的贵人。
可赵虎的所有行径明确的昭示着一个事实:世上有一座等级森严的大山,任凭你如何努力,爬的有多高,也只配在真正的权贵脚下,充当他们的垫脚石。
赵虎就算官做得再大,又如何?
正如他所说,决定秩序的,从来不是十年寒窗和三代从商,而是权利世袭的政治家族!
所以,在纪冷明说出‘国家修改律法’的幼稚言论时,他笑了。
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纪冷明知道对方在嘲笑他的天真。
可正确的方向,总要有人去坚持。
随波逐流,只会舟毁人亡。
这些人,总是大喊自己不容易。
可要他们真的下狠心去改变自己的生存的土壤,又会在利益的教唆下,拿起枪矛,对准想要积极作为、积极改变的群众。
这类立场本身就是歪着的人,丝毫不具备统战的价值。
反而送他们一个体面的葬礼,才是最大的仁慈!
纪冷明知道历史走向,并不愿多在‘立法’问题上多费口舌。
雷电轰鸣,逐渐变大的雨丝濡湿他的衣摆和黑发。
青年人瘦削的身影漂浮着朦胧的雨雾,像是凝结着一团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返璞归真。
他用最平淡的语气,在所有人的面前,诉说了一个事实。
“这个国家,很快便不再是少数人的俱乐部了。”
“漏洞百出的规则,会有人前赴后继的将其填平。”
“郑易平,有生之年,也许你能见识到人民的力量。”
“你所背离的、唾弃的、不屑一顾的人民的力量,会让你以为的、永不凋谢的资本游戏,宛如夕阳般,落下最后一缕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