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说说笑笑,顺着西湖岸边,进了临湖而建的一座小楼。
李桑柔瞄着四周。
以小楼为中心,从十来丈外起,就一层层侍立着护卫,湖面上空空荡荡。小楼门口,左边一排,右边一排,垂手垂头,侍立着酒楼的掌柜,伙计等等,一个个屏声静气,明显十分害怕。
李桑柔和顾曦一前一后,上到二楼,对着湖面,凭栏而坐。
“是净了湖,还是本来就没什么人?”李桑柔看着一眼望去,什么都没有的湖面,笑道。
“哪还用净湖,这会儿哪有人。”顾曦笑道,“我替潘定山数着日子呢,看他能在多少日子里,让这湖面上重新轻舟片片。”
“明儿让窜条他们过来看看,不知道这湖里的鱼好不好。”李桑柔笑道。
顾曦失笑出声,“窜条不算,你更不能算!”
如意带着几个小厮,先送了几样凉碟上来。
顾曦示意李桑柔先尝。
李桑柔一样样尝过,点头笑道:“很不错。”
顾曦拿起筷子,尝了尝,也笑着点头,“确实不错。”
几个小厮又摆了几样热菜上来,两个人慢慢吃好,夜色已经垂落,弯弯的蛾眉月斜斜的挂在天边,斜月周围,星光闪闪,湖面上,波光粼粼。
如意已经沏了茶放过来,两人对着湖面,抿着茶,看着天上的斜月星光,和水波闪闪的湖面。
两人抿完半杯茶,顾曦笑道:“上次来的时候,几位翰林陪我游湖,也是傍晚,湖上轻舟片片,丝竹声声。
“那些翰林说,过于吵闹了,说黎明时分,湖面上空无一人,独自泛舟,或是独自登楼,才最能展现西湖之美。
“我倒是觉得,还是热闹了好。”
“江都城也有片湖,玄武湖。”李桑柔笑道。
顾曦看着李桑柔,等她往下说。
“我们刚刚夺了夜香行那一年,秋社,玄武湖很热闹,我和大常他们,一大群人,也去看热闹。
“到湖边,刚逛出去没多远,就被一群护卫仆从驱赶往外,说是将军府老夫人,夫人要到玄武湖放生。
“我们就绕到片林子里,爬到树上看。
“坐在树上,放眼望过去的湖面上,一圈儿几十条小船往外驱赶大大小小的游船,都驱到几座岛后面,看不见的地方。
“黑马羡慕的不行,一时没忍住,猛喊了一嗓子听书听来的词儿:大丈夫当如此!
“被前面几丈外的武家护卫听到,用枪杆把他捅下去,打得他抱着头跑。”李桑柔边说边笑。
顾曦扬眉看着李桑柔,有点儿不确定她这笑,是真觉得好笑,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起这件事儿,随口说说。”李桑柔迎着顾曦疑惑的目光,笑道。
“你要是想净湖,等咱们回建乐城,到金明池,这儿新收之地,净湖这样的事儿,不宜。
“再说,潘定山那脾气,真要净湖,他肯定一趟一趟,直到把咱们烦到算了为止。”
顾曦看着李桑柔,带着几分小意,陪笑道。
“我不该说刚才的笑话儿。”李桑柔顿了顿,看着顾曦,认真道:“真没什么,就是随口说说,不该这样随意,以后……”
“以后你只管随意,你我之间,若是还不能随意。”顾曦顿了顿,“你还能跟谁随意呢?我还能跟谁随意呢?”
李桑柔笑着没说话。
顾曦侧头看着她,片刻,笑道:“这一战之前,大哥就写信安排过,平定杭城后,致和和杨致立领兵南下,清理西南各处以及沿海匪患。彦超和乔安领兵北上。
“我留在杭城,等杭城一切安稳之后,将余下的兵将各归其处,休养生息,之后,我就返回建乐城。
“大哥大婚的日子,定在夏末秋初,秋闱之前。
“你呢,有什么打算?”
李桑柔被顾曦末一句突兀之问,问的一个怔神。“我?先把那条长堤打下来,再往南走走看看。”
“我是问,你以后呢?往南走走之后呢?”顾曦慢吞吞问道。
“造船,出海,接着往南,往北也行,往西,挣钱,修那条路,大体这样。”李桑柔笑道。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你自己呢?”顾曦再问了句。
李桑柔扬眉看着他,他到底要问什么?
“不成家么?”顾曦有几分闷气的问道。
李桑柔拖着尾音噢了一声,抬起脚,翘在围栏上。
“老云梦卫里,有个叫卫福的,卫福的媳妇儿,曾经说过,我跟孟彦清,卫福他们,不配有家,不配为人父母。
“她说得很对。
“我喜欢自由自在,行止随心,行事随心,无牵无挂,肆无忌惮。
“要是有了家,若还是这样,必定连累家人,或是顾虑家人,我就不能自由自在,家,是不能有的。
“至于为人父母。为人父母责任重大,要养,要教,要言传身教,要为儿女思忖考虑,计之长远,要耗费极大的心力和精力,我做不到。”
李桑柔的话顿了顿,侧着头,看着顾曦笑道:“我跟瞎子他师兄说过,要是能有一种东西,让女子尽得男女之欢,又不会怀孕,那就好了。
“要是这样,饮食男女,那一半的人生乐趣,也能如饮食一般享受,多好。
“不知道乔先生什么时候能做出来。”
顾曦瞪着李桑柔,噎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你!”
“我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牵绊住自己。
“我这样的人,空前绝后,无父无母无宗无族,无子无后也不要传人。”李桑柔顿了顿,看着顾曦,摊手微笑道:“不该有,不能有。”
顾曦脸色微青,沉默良久,抬眼看向看着湖面的李桑柔,“乔先生在做?这怎么做?”
“听说在做了,我也想不出怎么做,就是觉得,肯定挺难,人生不过百年,我大约是等不到了,可惜。”李桑柔慢慢悠悠可惜了一声。
“我和大哥说过。”顾曦再次沉默,良久,垂着眼皮道,“我要是娶你,难在哪里。大哥说,不在他那里,也不在朝廷,他觉得,难处在你这里。”
“你大哥真聪明。”李桑柔啧了一声。
顾曦侧头看着她,好一会儿,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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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下杭城半个月后,文顺之和杨致立,文彦超和乔安,各自带着休整之后的大军,一南一北,各自启程。
西湖之上还没有人泛舟,也没有丝竹,不过,杭城的大街小巷,店铺都已经开门如常,街上小贩行人,虽说比原来还是少了些,可也算热闹了。
顾曦忙着查看调度余下的各路军,归地就粮,文诚忙着安排一南一北两处辎重粮草,潘定山带着杭州诸官员,忙着清理城内废墟,清扫洒药,以及,绞尽脑汁儿想办法筹银安顿火灾之损毁,以及小半座城的灾民。
李桑柔十分空闲,和黑马几个,在杭城大街小巷到处逛。
傍晚,李桑柔回到新买的宅子里,孟彦清递了如意送过来的一天大事节略折子。
李桑柔坐下廊下,拉开折子,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
一连看了十来件事,李桑柔目光落在潘定山准备发卖原本南梁征用的那些船厂中无主之船厂那一条。
李桑柔眼睛微眯,片刻,扬声问大常,“大常,余家大嫂子从江州城回来没有?”
“回来了,昨天收到的信,说是听说杭城破了,就赶紧启程往回赶了。”大常答道。
“什么时候能到杭城?”李桑柔接着问了句。
“快了明天,慢了后天吧。”大常想着信上的日子,答道。
“嗯,蚂蚱和窜条,明天你们两个到城门外等着,看到余家大嫂子,让她别去看船厂,先到我这里来。”李桑柔扬声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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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商会柴会长,以及副会长白掌柜,带着十几个掌柜,风尘仆仆,进了杭州城。
一行人找邸店住下,立刻出来,四下打听,隔天又细细打听了一天,柴会长和白掌柜,以及十几个掌柜聚在柴会长那间上房,一个个紧拧着眉。
“你先说说。”柴会长拧着眉,示意白掌柜。
“咱们只怕是来晚了!”白掌柜一脸苦相,“我今天打听下来,说是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城破隔天,就上门收购织机织坊了。”
“我这边也是。”挨着白掌柜的一个掌柜,同样一脸苦相。
“打听出来是哪家没有?”柴会长眉头紧拧。
“说是泾州商会。”挨着柴会长的一名年青掌柜,声调利落的答道。
“泾州商会!”白掌柜惊讶的叫了声。
“我想着就该是他们!”柴会长一拍桌子。
“泾州商会跟扬州城里的孟家商号,好几十年的伙伴了,孟家可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织坊,听说棉布也是由孟家接手的。”白掌柜也一下下拍着桌子,明悟了。
“这是大当家的意思?”中间一个掌柜,伸头问道。
“我觉得不会。”柴会长拧眉想了片刻,慢慢摇了摇头,“大当家要照顾,也得先照顾新安商会,哪里轮得着泾州商会?
“这棉花棉布的事儿,那天大当家是当众说的,说起来,这棉花棉布又保暖又轻巧,真要兴起来,他们泾州的毛料,可就不值钱了,这门生意,他们泾州商会,肯定比咱们上心。
“再说,毛料、丝绸,到棉布,虽说织起来各不一样,可到底还是一个行当里的,这些,他们比咱们懂。唉!”柴会长一声长叹,“织坊这门生意,咱们要是不放手,那就是以已之短,对彼之长,算了。”
白掌柜拧着眉,叹了口气。
其它十几位掌柜,或拧眉或叹气,可也都知道柴会长说得对,让他们兴致冲冲而来的织坊生意,被泾州商会抢了先机,已经做不得了。
“那咱们?”白掌柜拧眉愁苦。
“大当家在杭城?”柴会长看着周围十几个掌柜。
“在。”刚才答话的年青掌柜忙点头道:“我特意打听了,说是就住在离景灵宫不远的柳升街上。”
“准备准备,明儿咱们两个,去拜会大当家,请大当家指点一二,你也去。”柴会长和白掌柜说了句,又转身看向年青掌柜道。
“好。”白掌柜和年青掌柜一起应好。
“大家先回去歇着,别急,生意多得是,去了织坊,必定有更好的生意,放心。”柴会长语调坚定的安慰着大家。
诸人七零八落的应了,陆续起身,出门回屋。
柴会长示意白掌柜和年青掌柜留下,三个人细细商量了一会儿,白掌柜出门采买拜访的礼物,年青掌柜出来,往柳升街附近打听大当家的行踪,比如是不是常看到她出去,早上要是出去,大约什么时候等等。
第二天一大清早,蚂蚱和窜条出了柳升街宅子,在街口买了一荷叶包包子,两个人你一个我一个的吃着,往南水门去等余家大嫂子。
大头和小陆子两个人,一人抱着个竹筐,买好了两大筐包子,刚要转身往回走,柴会长一步上前,拱手笑道:“要是在下没记错,两位是李爷和陆爷吧?”
“谁?”大头莫名其妙,李爷是谁?陆爷又是谁?
“我是陆爷,你是李爷!”小陆子踢了大头一脚,转头看向柴会长笑道:“恕我眼拙,您是?”
“在下青州商会会长,姓柴,大当家在建乐城时,曾经有幸得大当家青眼,受过一回请。”柴会长赶紧介绍。
“噢!”小陆子一听就明白了,“有事儿?”
“在下和白副会长,还有周掌柜,前儿刚到杭城,听说大当家在杭城,特意过来请安。”柴会长忙陪笑答道。
“噢!”小陆子再一声噢,“我们老大从来不让人给她请安,您要是没什么事,请安就算了。”
“有点儿事!有点儿小事!”见小陆子抬脚就要走,柴会长急忙改口。
“有事儿啊,那走吧。”小陆子干脆的抬了抬下巴。
“多谢陆爷,多谢李爷。”柴会长松了口气,赶紧再谢。
“我想起来了,我叫李首!”大头呆站在旁边,胳膊肘捅了捅小陆子,“你说,今天幸亏是咱们俩,你陆爷我李爷,要是我跟窜条,跟蚂蚱,那怎么办?李鱼爷?李蝗爷?李首爷?”
跟在后面的柴会长一脸无语的看着大头,柴会长后面,年青的周掌柜没忍住,赶紧用一声咳,掩饰住那一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