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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要做东到醉仙楼请客的是国子监的生员汪其真,字子纯,祖上经商,几代都是皇商,家财累厚。到了汪其真这一辈,汪家送了一个女儿进宫,获封美人,颇得圣眷,地位开始显赫起来。

于是族长便决定培养优秀的家族子弟走仕途,彻底摆脱从商的贱籍,进军世家之列。汪其真就是被选中的重点培养的汪家子弟之一。

汪其真和刘识是在院试前,一次共同拜访周翯时认识的,可谓是不“比”不相识,因共同接受周翯定下的入门考验而结下了深挚的友谊。

周翯任国子监祭酒多年,深得圣上信任,专事为圣上培养擢拔各地人才。所以,但凡是想要送家中子弟进国子监,走仕途经济的,没有不去拜访周翯的。

周翯为人清廉方正,但人活在世,哪能没有一些“推却不掉”?

所以,拿着岳丈彭永新的拜帖的刘识,和用巨资走了汪美人门路的汪其真,便在周翯的府邸不期而遇了。

然而想要获得周翯的亲自接见指点,除了有拜帖,还必须要答对从大门处到会客的厅堂依次设置的三个题目。至于题目的形式和内容,每日都有变更。

这是为了让那些没有真才实学,只一味地想要凭关系走后门的人知难而退。

也算是提前为天子择门生,让本来不光彩的事风雅起来,让别人挑不出错处。这样就算是有人心怀不轨,告到了圣上面前,周翯也有话说。

为官多年,周翯焉会不懂得自保。

天子需要的是纯臣,不是耿直不知变通的莽夫。

汪其真和刘识恰好碰到,就一起接受考验。

第一题,是一副对联,以读书人尊奉的四书五经为题,这是每个学儒学子立足的根本。

上联为:礼崩乐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梦周公速诛少正卯。

此联说的是春秋晚期时的周王朝,礼崩乐坏,鲁卿季孙氏在家庙中命人演八佾之舞。孔子得闻,认为季孙氏是鲁国大夫,得有四佾,而竟用八佾于家庙,实为僭礼。在孔子看来,一个僭礼的人为害于国家很大,所以说这样的人不可容忍。孔子认为,典章法制和礼乐最为完备的是周王朝,所以他遵从周礼。鲁定公十四年,孔丘任鲁国大司寇,上任后七日就把曾与他竞相设学争夺学子的少正卯杀死在两观的东观之下,暴尸三日。

礼乐是孔子思想的核心,也是其毕生践行的学说主张。

汪其真思索半天,勉强对上,派人送去呈给等在厅堂的周翯,却如石沉大海,半晌没有回音。

汪其真是汪家资质上佳的子弟之一,一直以来备受重视,这顿闭门羹吃得他好不郁闷,就踱步到一旁,看刘识怎么对下联。但其实对于勋贵出身的刘识,汪其真并不看好,他不过是去等着看刘识笑话,找个心理平衡而已。

可是,当汪其真看到宣纸上字字遒劲矫若游龙的下联之后,顿时收起了轻视,拍案叫绝。

“水深火热,诸侯相侵伐,不得鱼,后必有灾,坦坦者王道曷返本,行仁政保民有恒产。”

说的是战国时期,诸侯相攻伐争霸,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就在此时,一个发千百年来第一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呐喊的圣人——孟子,横空出世,拒绝霸道,宣扬仁政,以民为本,使民足食,以恒产育恒心。

儒家成名宗师不少,刘识却偏偏选择为民请命的孟子对上下联,其胸襟抱负可见一斑。

果然,下联送去不久,就有人请刘识和汪其真进门,到抄手游廊,回答第二题。

汪其真知道自己是沾了刘识的光,虽然感激,但是并不服气。

第二题设置在抄手游廊的中段,一处彩绘的卧冰求鲤图前,要求即图赋诗词,用韵平仄之类的都没有特定的要求。这不仅是要考个人才学,张扬孝道,更是要考个人对自我优劣的认识,学会扬长避短。

这一次,汪其真没有急着下笔,认真思索,写了一首才华横溢但又不失赤子之心的《学孝》,谦逊地表达了自己在尽孝路上的勤勉及努力。

刘识也同时搁笔。

有了第一关的共同进退,两个人也不再像初遇时那么陌生戒备,于是互换了文稿来看。

当汪其真看到刘识笔下的《鹧鸪天-为孝之道》,以曾参乖立挨打孝顺父亲却被孔子批评的典故,委婉地抨击愚孝,提出真正地为孝之道是从道而孝,而不是从顺为孝时,顿时自愧弗如。

而刘识看到汪其真笔下坦诚的赤子之心,也大为赞赏,内心惭愧——他之所以批判愚孝,其实也在一定程度上与对家人忽视他的怨怼有关。

两人一同被请到了厅堂门口,作答第三题。

第三题,是一篇策论,依旧是典故——大禹治水。当然,问的是治水,答的却可涉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大禹治水的关键,在于对“堵”与“疏”的抉择。

汪其真和刘识两个人,均立足于“疏”,酌情于“堵”,各自做了一片策论,都写得四平八稳,顺利过关。

这才受到了周翯的接见。

汪其真清楚地记得,当周翯考评刘识后,发自内心的那种赞赏和喜欢,绝对不是因为姻亲的关系。

周翯甚至以期许的语气评价刘识,“守正之子,或成大儒之才,许是治国良将”!

果然,在不久后的院试中,刘识一鸣惊人,得了案首!

可就是这样一个得了国子监祭酒如此高评价的人,竟然在乡试中落榜了!

这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刘识在春上得了案首之后就洋洋自得、自我懈怠了。这半年来刘识的努力,作为挚友的汪其真是在看在眼里的。

风雨无阻、挑灯夜读,一篇篇锦绣华章获得了国子监夫子们的交口称赞。

私下里,有学子赌乡试中举的人时,刘识落榜的赔率是最高的,因为大家都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

可事实却就这样真实而荒诞地发生了!

汪其真震惊、忧心,甚至连自己中举的喜悦都被冲淡了许多。

一直以来自己崇拜追赶的人,突然在某个关卡跌了一跤,被自己意外超越,这种滋味,悲喜交加,晦涩难明,真是一言难尽。

所以,当看到刘识强颜欢笑、故作旷达化解沉重的氛围时,汪其真立刻附和。

不过是银子而已,哪里比得上并肩作战的同窗之谊!

汪其真舍得撒大把的银子宽慰刘识,刘识可舍不得好友花冤枉钱。

更何况,刘识觉得,努力解决问题,远远比纵情发泄要来得可靠、重要。

“知道汪家世代皇商,富可敌国,不差这点银子。”刘识笑道,“不过,俗人满足口腹之欲的俗地,可不适合咱们这些清雅之士。这样吧,依旧是老地方,大家看如何?”

同聚的都是知己好友,哪里有不同意的。

本来,他们最初说去醉仙楼也不过是玩笑,后来则是要安慰落榜的刘识。

于是,一行人离开喧扰的榜文,转过街巷,去了往常小聚的枫露斋。

元宝耷拉着脑袋随同伺候,一颗心揪得紧紧的,深为刘识回府后的处境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