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可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太阳还未从地平线后爬上,已经忙了半天的挑夫坐在路边,就着递来的浊酒猛喝了几口,热气上涌,话匣子也忍不住打开了。
“唉,要是裴小将军还在的话,也还算有点盼头。”
递过来浊酒的店家先左顾右盼了一番,就好似在这行人寥寥的大街上会突然冒出什么人来探听他们说话一样,然后才压低声音,以一种无奈的语气低声说,“可惜啊,可惜……”
一提起这个,本来眼球还十分浑浊的挑夫突然变得清明了几分,他嘴唇嗫嚅了几下,佝偻的腰身在深冬清晨的风中显得越发单薄,可下一刻,他突然挺起脊背,整个人的精神状态焕然一新。
“裴将军是无辜的!”挑夫骂了一串方言的脏话,这些污言秽语好似揭开了最后的遮羞布,他一下子勇气大增,将大臣们也都骂了个遍。
“那个时候裴将军尚且还在边境,又怎么可能与东楚通敌叛国?就算要背叛,不应该选更近的姜国吗?”
他胆子越发大,愤恨地一指被雾气笼罩的天空,“昏庸无能的东西,连我这种人也知道这是污蔑!还波及到尚书府……”
见挑夫越说越激动,店家赶紧拍他的肩膀,挑夫这才如梦初醒,他匆忙将剩下的浊酒一饮而尽。此时那股精气神陡然从他的身上离开,让他看起来又变回了之前那副窝囊的模样。
“咳咳。”挑夫干笑几声,“多说了两句,该去干活了。”
看着挑夫摇摇晃晃离开的样子,店家摇了摇头,看向坐在棚下的另两名食客。
“看起来南晋现在内部对皇帝的不满已经遍布全国了。想必这一路上至达官显贵世家子弟、下至平民百姓,提起朝廷无不是破口大骂。”
店家啧啧称奇,“能让无论贫富男女老少都不满,南晋帝也算是独一份了。”
坐在屋内的二人正前往东楚的李弘景和公冶文远,此刻正在煮汤的店家便是四方骑在东楚的士兵之一,专程接待了千里迢迢赶来的两人。
两人从边境一路上京,其中见闻无数,到京城后更是又被店家讲述了更多东楚现状,也算是略懂一二。
“确实如此。”李弘景喝了口汤,却没有放下碗,只是看向公冶文远,“但就算是不满,也是有区别的。”
闻言公冶文远点头赞同:“我们这一路,见到骂得最厉害的便是女子,尤其是贫苦人家的女子,提起南晋帝无一不是情绪激动,很少有人会迟疑和惶恐,开口便是细数罪过;便是世家女子也是愤恨与惧怕。
“倒是平民男子总会先左顾右盼一番,确认周围没有他人才会开口,也会有拒绝回答离开之人。至于官宦,则大多抨击朝廷,少有直接指着南晋帝鼻子骂的行为。”
“这点之前我倒从未注意到。”店家有些愧疚,“虽说已经跟着将军学习许多,可因为性别关系,总会忽视一些细节。看来我依旧学业不精。”
“人生在世上,后天教育总会深入骨髓,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更改。”李弘景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重新说起之前的话题。
“平民女子最为厌恶南晋帝,原因无非是近些年南晋一旦打仗输了,就总会拉女子充军营或送到东楚当俘虏,官家少女更是被当做筹码,连尚书家的女儿江素盏都无法逃过,也难怪那些女子皆人心惶惶。
“女子动辄便会危及性命,男子目前担心的还是抓壮丁,他们对南晋的恐惧确实不在一个程度。”
待碗中热汤逐渐到能下口的温度后,李弘景开始喝起汤来。
“现在这种局势,只要按捺得住再等上几年,南晋必定会大乱。”还在搅着汤的公冶文远笑眯眯地说,“不过你肯定是等不了那么久的。”
“提前让这把火烧起来吗?”店家看上去跃跃欲试。
“眼下倒是有个很好的办法,就是可能实行起来比较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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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晋帝最近心事重重。
姜国乱起来的第一时间,他还好好嘲笑了一番,觉得楼茂卿那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落到这个下场再正常不过。
让孔家掌握那么大的权力,明摆着就是坐等对方造反,现在可好,自己被烧死在皇宫中不说,整个姜国也乱成一片,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嘲弄之余他不禁越发感到,当年那样果断将裴栖鹤处死是多么明智的决定。
虽然听说楼茂卿也是在打算拆分孔家的情况下造成内乱,那只能说明楼茂卿太不聪明,而他是个聪明人,才能毫无阻力地将裴家连根拔起。
本以为裴栖鹤死后整个南晋再也不会有能威胁到他的存在,裴栖鹤死后,侍中自告奋勇去游说东楚。
最后只是送去一些钱财和三千女子、其中还包括尚书千金江素盏后,东楚那边总算是没有更进一步。
尚书府在裴栖鹤一案后也被杀得差不多了,男人全部送去当奴隶,女子则是全部充军。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荣祯会特意提出江素盏的名字,南晋帝觉得估计是为了更好地羞辱南晋吧,不过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此次事件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甚至早朝上都有大臣明里暗里指责他,他贵为天子,怎么能受这种指责?自然是通通拉出去砍了。
时间一长也没有人再敢说话,他本以为接下来总算能安宁,却不想姜国一乱,原本平静数年的东楚再次蠢蠢欲动起来。
一开始他还担心东楚准备借此进攻南晋,门下侍郎——之前的郎中,和谈后被提升——特意给他分析局势,最后得出东楚是打算进攻姜国的结论,他还不敢信,又问了好几个人才放下心来。
东楚和姜国打仗,正常来说与南晋并无关联,一开始他也毫不在意,直到他很久以前在姜国安插的内线得到一个重要消息。
如今姜国表面看上去四方割据实力疲弱,实际上都是孔家内斗罢了,孔家真正的实力还并未拿出。一旦东楚真的进入姜国,势必会遭到严厉打击,到时候东楚被困姜国国内空虚,岂不是南晋进攻的好机会?
因为南晋帝的高压统治,十数年来朝堂上早已没有敢说真话的人,他虽不全信,但也看不清全貌,再加上之前裴栖鹤死后也不过是赔了些钱就平定战事,他也不觉得东楚能有拿下南晋的实力。
这发动进攻的心思,便按捺不住了。
眼看东楚大军已经开始向着姜国前行,不日估计就要集结完毕。南晋最好的动手机会应当是东楚与姜国鏖战僵持。
可如今南晋国内百姓与大臣们对他的不满与日俱增,他很担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是南晋大军攻打东楚之际,南晋内部也有人造反该怎么办?
思来想去多日,最终他忍不住再次找来门下侍郎,酒过三巡,才委婉地说出了心中所想。
“陛下若是想要动手,眼下便是最好时机,若是等东楚完全到姜国内,反而劳而少功。”
却不想门下侍郎给出了与他心中截然相反的回答,让他大为意外。
“此话怎讲?”南晋帝困惑不已,“不应该等东楚陷入姜国内乱才是最好的出手机会吗?”
“陛下考虑到敌人疲亡之际,却唯独忘了姜国的态度。”
门下侍郎跪地,十分慎重地说,“若是东楚内乱,陛下打算派兵前往,却在与东楚大战之际有一他国借机侵袭南晋土地,陛下会当如何?”
“自然是与姜国达成共识,一同……”南晋帝下意识开口,话还未尽就已经意识到门下侍郎意欲何为。
“陛下,三思啊!”门下侍郎再次跪拜,这次南晋帝没有反驳,而是沉思起来。
直至燃灯耗尽,他才终于下定决心。
“传朕口谕。”他豪情万丈地说,好似已经看到了千百年后史书是如何歌颂他此刻模样,“东楚大军一旦离境,便攻打东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