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了,庄主。”
唐聿修本以为是哪个听说了风声的投机取巧者,却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一个熟客。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这位“熟客”上一次来访,已经是六年前了。
“真是许久未见了。”
唐聿修招呼一旁下人,下人捧着茶具出现,将热水注入茶杯中,“不知近日可好?”
戴着斗笠的男人摇了摇,似是叹了口气:“要是混得好,也不至于再来找庄主了。”
“此言差矣。”唐聿修摇头。
“来四海清的客人从王公贵族到路边乞丐应有尽有,是人总有做不到的事情,在下不过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寻求帮助的场所。”
男人笑了起来:“庄主也会有做不到的事情吗?”
“阁下说笑了,在下毕竟还是人。”
唐聿修轻笑,“阁下既然知在下所求,想必也知道在下为何所求。”
男人拿起茶杯,这个时候他摘下了斗笠,出现在唐聿修面前的是一张陌生而熟悉的脸。
左丘玄,上次见到这个人还是在六年前。
那一日左丘玄找上门后,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
“我知道谈风在四海清有挂名。”左丘玄刚坐下就说出这样一句话。
“我要他去暗杀唐湛。”
左丘玄将斗笠放在一旁,他四下环顾一圈,看上去感慨万分。
“不想已经六年过去了……庄主的心头之患却迟迟未曾消减。”
他这话不像是说给唐聿修听的,在说完后又很快开口。
“闲话罢了。我知道庄主一直在搜寻杜若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味毒药,机缘巧合,前些日子我正好得到了一颗。”
说着左丘玄就将一个瓷瓶摆在了桌上,然后将之缓缓推到唐聿修面前。
梦寐以求的东西此刻就在眼前,唐聿修看上去却并不着急。
“这次阁下的条件是什么?”他缓缓喝了口茶,还开了个玩笑。
“上次阁下可是给在下还有谈公子出了好大一个难题,谈公子恐怕还是第一次死得那么惨。”
听到唐聿修这么说,左丘玄毫不愧疚地大笑。
“是我失策了。”他满不在乎地耸肩。
“本以为江湖上排名第二的谈风面对唐湛应当有一战之力,却没想到实力相差竟如此悬殊。
“谈风这个第二,是他只能拿到第二;唐湛这个第一,是因为只有第一。”
说笑后,左丘玄很快说回了正事。
“我这次求的不是要杀谁,而是想得到一些情报。”
他随意地摸了摸斗笠,然后才开口。
“我要姜国皇帝楼茂卿接下来的行程。”
唐聿修眸色一闪,他晃了晃茶杯,氤氲出的雾气越发多了。
“这可是皇家机密。”他说。
“我知道你能搞得到。”左丘玄笃定地说,“这可是四海清。”
两人对视片刻,唐聿修很是无奈:“既然你执意要求……”
说着他对一旁做了个手势,立刻就有下人走上前来,将一个木盒交给了他。
“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他敲了敲盒子,“楼茂卿的安排并不多,所以只有三个月的。”
“已经足够了。”左丘玄接过盒子。
“不愧是庄主。”
交易完成后,两人自然也不会就交易再聊什么,谁会主动交代秘密呢?
又寒暄了几句天气之类的话题,左丘玄就起身准备告辞。
“对了,庄主。”
在临走之前,左丘玄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开口。
“你在开药瓶之前,记得一定要屏住呼吸且戴上手套。”
他伸出手晃了晃,然后唇角上扬。
“不然的话,你可就要先唐湛一步死在这九连环下了。”
说完,他才转过身去,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只余唐聿修有些困惑地看向瓷瓶。
“九连环?”
待左丘玄从四海清离开后,伪装成马夫的王闲鹤迎了上去。
“我已经将任务交代下去了,十一月廿二之前,楼茂卿一定会前往天川。”
“嗯,这段时间我可能会先去姜国。”
伪装成左丘玄的李弘景随意地将盒子扔在袋子里,连打开的意思都没有。
在报告了最近的事情后,王闲鹤看了一眼四海清的方向,有些欲言又止。
“主上,你真的将九连环毒给了唐聿修吗?”
她很担忧,“不论如何,我毕竟不能时时刻刻跟在你身边。”
“小王是觉得我照顾不了自己吗?”
李弘景笑了起来,她拍了拍王闲鹤的肩膀。
“放心吧,我可不会有事。你要担心的是别人。”
但在王闲鹤眼里,哪怕李弘景杀一万人她也觉得李弘景会被欺负。
明明还没到三十,已经好似李弘景的老母亲天天担心这操心那。
经常引得四方骑其他士兵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孩子大了,给孩子一个自由的天地吧。”
当然最后结局往往是士兵被揍。
“我们该分开了,下次见就在天川。”
李弘景翻身上马,算了算时间,“我可能会再换不同的身份,不必提前去寻我。”
“我就等主上的好消息了。”
王闲鹤一抱拳,她吹了声口哨,很快就从阴暗处跑出一匹马。
等王闲鹤逐渐远去后,李弘景才一拉缰绳,缓慢地向着姜国前进。
九连环毒,是她此生研制出最厉害的毒药。
她当然不担心这种药能杀死唐湛,毕竟,她已经试过了。
手下意识触碰上脖颈,哪怕是流动着鲜血的动脉,在此刻摸上去依旧是一片冰凉。
碧色小蛇因为她的动作慢慢游上了她的脖颈,蛇的体温大多在三十度左右,在此刻,她甚至能从蛇身上感受到些许温热感。
最后一次感受正常的体温,已经是四年前了。
在那个下午,她一人走在下着暴雨的京城街道上,感受着冰凉雨水落在身上。
到最后她情不自禁地想下河,结果不知为什么崔来明也在附近。
才四年吗?
她指腹又往下压了几分,脉搏在微微跳动,却丝毫不能产生热量。
顾瓷,要不是那个女人,她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但她并不后悔。
李弘景是在冷宫里出生的。
前一秒大楼发生爆炸,下一秒她就已经成为了一个婴儿。
眼睛还没睁开,她就已经被重重扔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喊叫在耳边响起。
“女儿!怎么会是女儿!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本宫生出的肯定是儿子,是太子!哈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夹杂着莫名其妙的内容,她不明白为什么会真的有人觉得自己生的是太子,但不妨碍她迅速理解到现下的处境。
——她好像又投胎了。
——这一次,依旧生在了重男轻女的家庭里。
她没有哭,或者说也哭不出来,只是冷眼旁观那个看上去已经疯了的女人大喊大叫。
也幸亏这女人还能发出声音,不然她真是刚出生就要再回去投胎了。
等太监惊慌失措跑出去大喊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这里真的是古代。
可惜这个叫顾瓷的女人着实不受宠,哪怕皇帝得知顾瓷生了孩子,却也不愿意过来看一眼。
皇帝都是这个态度,其他人更甚。
没有人来照顾她,顾瓷说的“皇子”竟然就这样稀里糊涂成了。
顾瓷是个疯子,在疯子手下长大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还好是她成为顾瓷的孩子,而不是任何一个懵懂婴孩,不然她无法想象这个孩子会被摧残成什么样。
顾瓷并非所有时候都是疯癫的,在清醒的时候,顾瓷总会抱着她大哭,给她找来很多食物和衣服。
她发现顾瓷很心灵手巧,还会用冷宫里那些烂布织成各种小衣裳。
“要是你遇到的不是这样的我就好了。”顾瓷哭的时候总是会不停地道歉。
一开始她只能看着,脑内再怎么沸腾,但刚出生没多久想开口说话也没那么容易。
直到几个月后,在顾瓷又一次清醒过来抱着她哭的时候,她终于可以伸出手,轻轻地落在顾瓷的头上。
“但是我很庆幸能遇到你。”
顾瓷需要心理医生,可惜她并不会这些。
她只能努力帮顾瓷调整身体,但大多数时间顾瓷总在发疯,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顾瓷能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再又一次发现饭里有砒霜后,她意识到顾瓷已经快要彻底崩溃了。
可她还想再多陪顾瓷几年。
为此在作为杜若的情况下,她要求换血。
“将所有血都换成毒药,成功的话,你将百毒不侵。”
谷主是这样说的,“如果失败,你就会成为人不人鬼不鬼的药童,确定要换吗?”
她毫不犹豫点头,在谷主准备的时候,她发现谷主背着她偷偷嘱咐下人,要求此次换血一定要失败。
谷主早就盯上她了。
她不动声色,在开始之前又把那些东西换了过来。
换血极其痛苦,动脉全都被刺破放血,之后再灌入毒血。
排异反应让她几乎要被撕裂开来,疼到最后,她总会模模糊糊想起她的前世。
她觉得她的心中总是充满着愤怒。
怒火驱使着她踏上一条条荆棘之路,得以不断前行。
她却总看不到路的尽头,也看不到光明。
回过神时,她已经换血成功了。
感受着冰凉的体温,她在百草谷放了一把大火,让这个地方彻底成为了过去。
此后任何药都对她无效,她也很容易就体温上升,并且终生都不能习武。
很大的代价。
很小的代价。
但顾瓷并没能与她相处太长时间。
“你是我最出色的孩子。”
在某天,李明羽突然找到了她,然后说了这样一句话。
“梁国已经岌岌可危,若是由你来当皇帝,说不定还能抢救一下。”
李明羽此人是个十足的只会享乐的废物,唯一出色的就是识人能力。
——确实,李明羽找来的王印、崔来明、郁丞,哪个是等闲之辈?
“这些人很厉害,但是有些厉害过头了。”
李明羽提起这个时很无所谓,“但我相信你比他们聪明多了。”
李明羽迫切地希望她能来当这个皇帝,不惜将她面前的路全部铲除。
大皇子和四皇姐被杀;二皇子察觉到危险,剃度出家;三皇子死在山上;五皇子被毒死在宫中;六皇姐远嫁他国;李少阳离开皇宫;八皇子很早就失踪了。
于是最后就只剩下了她一人。
“你不管这个国家也可以,不过顾瓷会没命。”
李明羽最后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已经完全疯了的顾瓷几乎不再有清醒的时候,李明羽说可以帮忙找大夫来看看,她最终答应了。
从那之后她开始学习太子必修课,她不愿意离开冷宫,于是便只在冷宫中学。
学习于她来说是件易事,李明羽越来越觉得她是个可造之材,干脆最后连奏折都扔给她批了。
顾瓷总是疯癫着,现在已经可以有下人来帮忙。
可那些人都害怕顾瓷,照顾也总是敷衍了事。
她便一边照顾顾瓷一边学习,顾瓷身体越来越虚弱,最多就是在她吃的东西里下毒。
这些东西对她来说没有任何用,她就当是调料。
现在想来,这段日子在她的记忆中占比很长。
仔细算算,实际上却只有短短两个月而已。
换血后的第三个月,顾瓷放火将整个冷宫点燃。
她因为藏奏折还有书本花了半天时间,最后被崔来明给带出去了。
大火后,她再去见顾瓷的时候,却发现顾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她心下一惊,颤抖着手去碰顾瓷,却发现顾瓷已经死去许久。
顾瓷自己吃下了砒霜,临死前,给她留了一封信。
信中只说,希望下辈子他们还能是母女,也希望她不要再被限制在宫中。
顾瓷,她可怜的母亲,就这样凄惨地死在了冷宫里。
她在给顾瓷下葬那天是个大晴天,没有雨 ,也没有雪,一点也不符合气氛。
烈日浇头,令人不寒而栗。
她却没有拒绝李明羽的要求,在李明羽病重之际平静地接过了圣旨。
李明羽走得很痛苦,那是肯定的,毕竟她懂得怎样下毒让人痛不欲生。
没有人怀疑她,毕竟她只是个废物九皇子。
李明羽也不会怀疑她,只觉得自己得病是上了年龄,因为得病的那段时间她并不在宫中。
——她在东来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