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整个靖嘉关亮如白昼,一片混乱。
燕昀霁伤得实在是太重,一直到天都完全亮起来的时候军医才出了房间。
边疆五月昼夜温差极大,夜晚阴凉。
饶是如此军医也出了一头汗,好似宿在山间一夜,身上都是露水。
“将军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几名军医擦着额上汗水,“但短期内怕是无法下地行走了。”
燕昀霁是李耀卿带回来的,虽然已经想到会很严重,但真的听到的时候,他还是心凉了半截。
众人沉默不语,面上皆是一派凝重。
燕昀霁昏迷了很长时间,一直到第三天下午他才醒来。
睁开眼睛的那刻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他眉头跳了一下,正欲起身,就听到一旁声音响起。
“别动,大夫说你现在只能静养,一旦有所动作,伤口就会被再次拉开。”
他动作顿时停下,抬眸就看到了李弘景的面容。
“对不起。”李弘景的眼眶红红的,鎏金色的瞳孔有泪光闪动,仿佛阳光下的琥珀,让他有瞬间的失神。
“要不是我的判断出错,你也不至于……你差点就死在长清谷了!”
“对面的军师算到了我接下来的动作,我竟然就跟着对面军师的思路跑了。”
李弘景懊恼不已,“前面多次的胜利让我有些忘乎所以了,不然也不会……”
“……不是你的问题。”他开口打断李弘景的话,嗓音带着哑意,“军营里有叛徒。”
“如果对面不知道我是何时出发的,就算知道我们接下来要走哪一步也没用。”
他深深地呼吸,眼前浮现出梁军在他面前被杀的一幕幕景象。
“叛徒就在我们七个人中。”说着他苦笑了一声,“我不愿意去怀疑任何一个人。”
不论是谁都是与他一起并肩作战数十年以上的战友,他们一起撑过了最困难和黑暗的日子。
眼看一切要迎来转机,现在却告诉他,他一直以来的战友里有一个人差点就置他于死地。
身上的痛倒是其次,精神上的背叛让他更加绝望,他有多么赤忱地对待战友,就有多么愤怒。
“如今你受重伤,对面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李弘景咬了咬牙,“能告知我军营目前的状况吗?”
燕昀霁明白李弘景的意思:“你去叫李耀卿进来。”
他声音压低几分,“他能去救我,至少不会是背叛我的那个人。”
如果李耀卿想让他死,在路上多耽搁一会就好,谁也不会怪到李耀卿身上。
李弘景很快去而复返,李耀卿听说燕昀霁醒了十分激动。
进来看到他浑身包着绷带动弹不得的样子直接抱着他恨不得嚎啕起来,惊得数个士兵驻足,还以为他撑不住死了。
“差一点!真的就差一点!”
好不容易止住哭声,李耀卿挂着面条泪哭诉。
“李弘景告诉我你很可能遇到埋伏的时候,我差点被吓死!还好赶上了,不然我真的要以死谢罪。”
“是李弘景告诉你我出事的?”
燕昀霁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他刚刚还在李弘景面前说李耀卿是可以信任的人,没想到李弘景已经提前他一步确认了。
“是啊。”李耀卿感激地看向李弘景。
“我还在屋子里整理书册,李弘景匆匆忙忙冲进屋子跟我说她看到有传信的隼,怀疑军营里有人通风报信,你很可能有危险。我当下就赶紧带人去找你了。”
“原来是这样……”燕昀霁喃喃自语,突然像想到什么一样问李弘景。
“隼的事情,你和几个人说了?”
“只有李耀卿还有你知道。”李弘景说。
“虽然我已经确定谁是那个内应了,但难免不会有其他人。”
说到这里她有些愧疚,“抱歉,我不在军营里,所以怀疑的人比较多。”
“我懂。”李耀卿勉强扯动唇角,意识到自己的战友里有叛徒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连笑都无法维持了。
“你是想找我问军营目前兵力状况的吧?现在情况很不好,目前城中还能作战的也就两万出头。”
“你觉得会是谁?”燕昀霁更在意另一点。
“我现在不确定到底有几个,所以想到一个办法。”
李弘景思索了片刻,才像是下定什么决心那样开口。
“虽然除了靖嘉关外其他城镇都没有什么兵力,但如今城中作战能力被削减,我们必须要想办法把距离这里比较近的兵都集结起来。
“而且被困了这么久,我们接收不到外面的消息,外面也不清楚靖嘉关的情况。
“如果现在严谢大军散布燕大将军身亡靖嘉关失守的谣言,对整个梁国都将会是严重的打击,到时候朝堂也会大乱。”
燕昀霁突然意识到什么,他正想开口,李弘景已经先他一步脱口而出。
“我想带些人想办法出去,一部分人将消息带给其他城镇,我带队另一部分进行迂回。”
“不行!”
这次李耀卿几乎和燕昀霁同时出口阻拦,李耀卿一下子就慌了,他上前两步,语气急促。
“这太冒险了,虽然严谢大军目前撤退了,但周围到处都是他们的人!”
说着他狠狠心,又说出了另一件事,“其实我这段时间还是有接到情报的,但你知道内容是什么吗?”
“距离靖嘉关最近的一座驿站,已经被姜军占领了!这是去附近城镇的必经之地,现在已经哪里都去不了了!”
本以为说出这些能让李弘景死心,却没想到她并未有什么反应,只是看着燕昀霁,语气低沉。
“我知道。”她说。
“但是这是目前唯一一的办法了,如果梁国内乱,靖嘉关就算能一直靠山吃山活下去,也总会有撑不住的一天。”
“一旦失败,你就会死。”
燕昀霁想坐起来,这一下牵扯得浑身伤口都开始痛,眼看绷带又开始溢出血,李耀卿赶紧抓住他。
他几乎是哀求地看着李弘景,“你绝对不能出事。”
李耀卿看看燕昀霁,又看看李弘景,就算他与燕昀霁是这么多年的发小,但就算是他也知道军令如山,大是大非上不会和燕昀霁抗争。
监军代天巡狩又不是便宜行事,怎么燕昀霁看上去一点都没办法?
“燕昀霁。”李弘景突然笑了起来,“你应该了解,崔来明和王印都知道我来靖嘉关了。”
此刻听到这两个名字,燕昀霁眉头紧皱,李耀卿的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他们知道我来,但没有阻拦,原因很简单。”
李弘景一字一句地说。
“我此行要么胜,要么死,不存在第三种选择。一旦输给严谢大军,梁国将沦陷,到时候我活着与死了的区别并不大,而且迟早要死。”
“燕大将军,你不答应也没用。我是皇帝,你必须得听我的。”
一直以来感到奇怪的地方终于连接到了一起,李耀卿睁大了眼睛,突然就意识到为什么这两人的相处一直让他感到微妙了。
“你就是李弘景?!”太过吃惊以至于他开口不小心直接叫出了李弘景的名字,在意识到不对后赶紧改口。
“抱歉,我真的、不是,末将真的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见到陛下……”
“无需在意。”李弘景随意地摇头。
“我的处境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用拘谨,从前是怎么相处的,现在也如之前就好。”说完她看向燕昀霁。
“将军以为呢?”
虽然与李弘景相处的时间不多,但燕昀霁已经意识到一点——
如果李弘景搬出皇帝身份,就说明心意已决,任何人都不能再改变李弘景的想法。
他注视着李弘景的眼睛,突然惊觉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李弘景如此坚定的眼神。
到这种地步,他便也不再劝解,点了点头。
“之后还请李将军将我要出行的事情告诉其他人。”李弘景在李耀卿开口之前做了个手势。
“当然,不是公开告知,而是私下一个一个告知,每个方向都不同,到时候你们直接在出行的路上找痕迹,就可以知道谁是内奸了。”
李耀卿沉重地点了点头,只带着那么点人迂回作战,很可能就是一去不返。
但李弘景说得已经很清楚了,此番作战要么赢要么死,靖嘉关一旦失守,若要为俘,他宁愿殉国。
在又讨论了一下后续事项后,李耀卿就告辞了。
燕昀霁重伤,现在军中各项事宜几乎有一半都压在他身上,还要去调配和告知事宜,这些都得尽快解决。
李耀卿离开后,屋内变得安静起来。
燕昀霁有很多话想说,但他又不想让此行看上去像是诀别,在沉默了半天后还是李弘景先起身,然后对他说了一句话。
“小心段承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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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耀卿的速度很快,天色渐暗的时候,李弘景已经带上三百骑兵,在大坝后与李耀卿告别。
“我已经分别告知了每个人你离去的方向。”李耀卿神色复杂地说,“今晚肯定有人要传消息,我会严密注意的。”
“那就拜托你了。”
李弘景跨上马,她一扯缰绳,向着大坝后往夜幕奔去。
李耀卿目送着小队远去,直至他们的身影快要看不见的时候,远处山林中突然传出一阵声响。
他抬头望去的时候,就看到大片被惊醒的飞鸟振翅高飞。
他的心顿时沉了下来。
趁着飞鸟还未完全离散,有火光从一个方向亮了起来,逐渐来到李耀卿的面前。
“看清方向了吗?”他问。
在临行前他就已经找了自己的心腹来暗中监视其他所有人,叛徒很显然没察觉到他们已经知道有内应这件事,以至于心腹很快就给了回应。
“看清了。”心腹回答,“是正数第三间屋子。”
闻听此言,李耀卿一下子愣在原地。
直至山中飞鸟都停息,他都没有回过神来。
“将军……?”心腹有些担心地询问。
他猛地回头,看向再熟悉不过的方向。
——正数第三间,那不正是段承简的屋子吗?
隐入高空的飞鸟中,一只通体灰色的隼极速掠过高空,然后落在了严谢大军的帐外。
几乎是在看到那只隼的瞬间,士兵就赶紧带着隼冲进营帐,告诉了朱振这个消息。
“梁军又有动静了?”朱振很是意外。
“燕昀霁都重伤成那样了,他们还能干什么?”
一边说着他一边取下隼脚上绑的纸条,展开一看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监军带队,迂回突袭,羊肠小道,今日丑时。
“也确实要到这一步了。”穆君买被叫来后倒是没多意外。
“靖嘉关不可能固守一辈子,不过在这个时候突袭……”
他啧啧称奇,“也让林三娘说对了。”
就在前几天林三娘就猜测,梁军可能会在这几天进行一次突袭,不过具体是何处她不清楚。
当时穆君买还觉得不可能,在主帅重伤的情况下突袭实在是太冒险了,却没想到林三娘再一次说中。
“你不觉得奇怪吗?”
朱振却露出怀疑的神色,“她怎么可能知道的这么清楚?你我都没算得这么准,凭什么她就能知道?”
“军中偶有这种奇才,可遇不可求。”
穆君买如此说道,不过他的语气也有些迟疑了。
作为西越将领,他征战多年立下的战功也算是显赫。
如今被一个女人全方位碾压,要说心中没芥蒂那是不可能的。
“靖嘉关如此坚不可摧,姜国都想办法安插了内应。”
朱振压低了声音,“谁知道林三娘是不是对面的?”
这个揣测就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林三娘在军中毫无地位,谁会选这么个人做内应呢?
但因着内心那一点点不服气,以及被女人踩在头上的不甘心,穆君买有些言不由衷。
“不过内应也说对面监军带队准备绕后,应该是没问题的。”
穆君买铺开地图,指着靖嘉关后方的一条小道,“看样子,他们打算从这里出去。”
“那地附近本来就有我们的人。”朱振冷哼,“这次你我就别去了,万一那个监军也是厉害人物,再放跑一次可就贻笑大方。”
“我现在就给他们下令,让他们对见到的任何梁军格杀勿论,我就不信在经过两次打击后,梁军还能振作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