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是什么时候呢?
乐琳忍不住在脑海中搜索了好一会儿,然后,想起了年幼时的那个夏天。
……
蝉,在窗外的树上不断鸣叫,兴许是唱着人类听不懂的曲儿吧。
在蝉鸣的伴奏下,她一勺一勺地挖着眼前的香蕉船,大口大口吃着冰淇淋。
隔了两个多月的重逢,她有太多话想要对生母说。
——生父的忽略与疏离,继母的伪善,还有那个继母带过来的“拖油瓶”,那个整天粘着自己的“妹妹”……
但是,抬头之际,她看到母亲愣愣地盯着腕表看。
时不时地,习惯性望向餐厅的门外。
乐琳想要说的话,一下子都塞在喉咙里。
吐不出,也咽不下。
如果,非要说父母离异的经历,给她的人生带来了什么益处的话,学懂察言观色,大概就是最宝贵的财富了。
母亲的动作这么明显,她若还看不出当中的着急与不耐烦,那真的太不识趣。
“妈妈,你……是不是有事情要忙?”
母亲霎时如释重负,几近不着痕迹地呼了口气,却被乐琳看在了眼里。
“妈妈今天……其实,其实与廖叔叔有约……”
“是那位梳中分发型的廖叔叔吗?”
乐琳顺着母亲的话头问道。
“嗯嗯,就是他,阿琳还记得呀……”母亲迟疑片刻,捏了捏乐琳的脸蛋儿,佯笑道:“可是,这又怎么及得上与自己的亲女儿约会重要呢?”
乐琳心里泛过一阵厌恶。
何必假惺惺?
你真心觉得与自己女儿的约会比较重要的话,又怎会不住地看手表,不住地往门外看?
可是,她除了暗自腹诽,还能如何?
当面拆穿她?
换来的,不过是相互撕破脸皮。等待她的,是母亲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如何如何不容易,以及,责怪她生父如何如何不负责任。
幸运的话,还会有余兴节目——母亲歇斯底里地咒骂自己,骂自己是个叛徒,吃里扒外、忘恩负义。
何必呢?
大家好聚好散,这样最好不过。
你对我假惺惺,我也便对你假惺惺。
互不拖欠。
“其实,我今天也是要去补习英语的。”
乐琳低下头,不想露出破绽。
“真的吗?”
母亲忍不住露出笑意,马上又发现自己雀跃得太明显,连忙僵住表情,假意夸赞道:“真勤奋呢。”
“虽然我想和妈妈谈心想很久了,但是,下星期有场英语测验……”
稚拙的表演着为难,无法掩饰眼神里强烈的期盼。
她却丝毫不怕露出破绽。
至今,乐琳都还记得,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这话的。
她希望母亲留下来。
她希望母亲即便有苦衷,即便多么不情愿,也能为她留下。
即便她这样婉拒。
“当然是学习比较重要呀,妈妈什么时候都可以和你再约的呢。”
母亲的视若无睹,是扎在乐琳心间的第一根刺。
“嗯,其实我也比较想去补习班。”
她倔强地笑着回答的这句话,是扎入自己心间的第二根刺。
母亲笑得十分温柔,如春日的风:“阿琳比以前懂事了呢。”
“是吗?”
“是呀,懂事的孩子最惹人爱了。”
这句话,是第三根。
是扎得最深的一根刺。
在后来不断与失望妥协的过程中,刺,不断增加。
——“你张阿姨说想到国外度假。”
父亲的话只说一半,她已经明白了到潜台词。
稚幼的异父异母妹妹张妍并不懂,开心地拍手叫唤道:“耶!去旅行!去玩玩!”
“可是,我还要上学啊。”
乐琳佯装为难地说道。
她有留意到,说完这话的时候,继母的神色里闪现过一丝放松。
拖家带口,带着两个小鬼一同出发,又怎及得上二人世界惬意?
“全家人一起去才好玩呀,不能请假吗?就一个星期而已。”
偏偏,继母还要假装惋惜地问道。
“一星期的话,都漏了整整一个单元,会拉下很多功课的……要不,爸爸和张阿姨你们两个去?我和张妍到爷爷奶奶那里住一个星期便好了。”
谅解、歉意,恰到好处的表情。
“不要紧吗?”父亲假意追问。
乐琳愣了愣,差点就说出了心里话。
但父亲无意掩饰的左右为难,尽收到她的眼底。
第四根刺。
“不要紧的,爷爷奶奶离张妍的学校更近,我正好方便接送她。”
第五根刺。
“阿琳最懂事了。”
父亲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夸赞道。
“嗯。”
“懂事的孩子最可爱。”
第六根。
“懂事”二字,自那时起,仿佛一句咒语。
是唐僧的紧箍咒,使神通广大如孙悟空都无法越雷池半步。
温柔地婉拒别人不情愿的邀请。
善解人意地说出对方想要的答案。
不用他人左右为难。
——“我刚好有点看不清楚,老师,换我坐第二排吧。”
这是高中的时候,全班都不愿与第二排的一个小混混同桌,班主任为难地看向她的时候,她说的话。她是班长,反正什么难题到最后都会摊派给她的,还不如顺势给班主任一个面子。
——“实在太可惜了,这个周末我有事情要忙,社团旅行就不用算上我的了。”
这是大学参加的社团组织旅行时的,她说的话。二十五人座的小巴,碰巧有二十六个人要出发。与其有可能被人挑选劝走,还不如自己先开口拒绝了,还能博得个“善解人意”的好名声。
——“工作要紧,你还是先去把事情忙完吧,电影什么时候都可以看的呀。”
这是和男朋友约会,对方不停接到工作的电话时,她说的话。这样心不在焉、索然无味的约会,倒不如自己先替他解围。
……
刺,越扎越多。
心,早已扎成了一个刺球。
也不错啊,又变回了原来的形状呢。
当失落变成一种习惯,反而让人更坚强了。
她必须“懂事”。
这是她的生存之道。
是她的保护色。
“懂事”地先拒绝了别人,就可以不被对方的拒绝刺伤。
可是。
然而……
她不想“懂事”。
从来没有人看出,其实每一次的婉拒背后,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试探。
不。
兴许大家都看出来了。
只不过,她的“欲迎还拒”,必须只有在乎自己的人,才会在意吧?
……
这一刻,乐琳暗暗轻抚胸口,镇定心绪。她垂下眼睫,故意不去看柴珏。
却又禁不住反复猜想:他,是看出自己的心事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