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琳看到王安石不语,乘胜追击般问道:“你如何能保证得到钱的百姓要用钱?又如何能保证要用钱的百姓能得到钱?”
回应她的,是沉默的空气。
她又问:“还有,如果借钱的百姓无法按时归还本息,又该怎么办?”
王安石翘起双手,屏气凝神地注视着乐琳,不发一语,似要看得她心里发毛。
可乐琳并不畏惧,亦不眨一瞬地回看他。
却是像过了一柱香,抑或是两柱香的时间,王安石淡定自若地答道:“官吏考核。”
乐琳才松开了的手掌,不由自主又再握成拳。
果然。
果然!
即便是在如此不同的时空里,即便王安石经历了家道中落的变故,但历史仿似总会走到该去的方向。
原来时空历史上的青苗法,正是因为“官吏考核”这个大杀器,各级官员得到命令,必须完成相应新法任务,于是官员再向下层层摊派,最终落到老百姓身上。此时,政策已经彻底走型。
青苗法,顾名思义,本应是保护青黄不接时期农民度日的贷款,却变成为了增加税收而强制摊派的官府高利贷。新法之下,国库里的财帛,尽是百姓的血泪。
而乐琳眼前的王安石对这些当然是全然不知,只觉得自己的办法妙极了:“朝廷当以‘抑配’之法,限定各级官吏一定数目之苗钱款贷于百姓,逐层监督之下,定必能保证此法顺利落实。”
他想了想,再道:“有了切实具体之数目作为依据,更可体察朝中有谁是真正作实事之人,此法一石二鸟也。”
一旁的柴琛听了,也不住地点头,似乎是赞同得很。
而乐琅则是不屑地看着乐琳,仿佛王安石此言一出,她便是毫无能反驳的余地。
“够了!”
乐琳看到这三人沆瀣一气的模样,心里既怒更恐。
这三个死脑筋的人,究竟是怎么凑到了一起的?
物以类聚,物以类聚!
真要让他们一块儿到朝堂里去,岂不是要翻天了!
乐琳只觉得头痛得像要裂开来一般。
她皱着眉,几近是怒吼着道:“你这法子烂得很!烂到极致,烂得无以复加!”
这话说得极重,没有一丝礼貌可言。
王安石素来是刚愎自矜,听了这话,一时也怒了,气得连话也说不利索,指着乐琳道:“你,你倒是说说,我这法子怎么烂了?怎么就烂到极致,烂得无以复加!”
乐琳并不理会他的愤怒,反而质问王安石道:“你可曾想过,你这般把青苗法强加到考核各级官吏的指标里,到头来,完成任务而升迁的,是什么样的官吏?”
“青苗法?”
王安石的注意力却关注在这个名字上。
乐琳怒极之际,不自觉地把原本历史上的“青苗法”这个名字说了出来。
“好!”
只听得王安石抚掌大笑道:“‘青苗法’此名字甚好!”
乐琳看他答非所问,更是气得唇色发白,大声道:“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问你的话?”
王安石回过神来,正色答道:“自当是雷厉风行、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之人得以升迁。”
乐琳长叹一口气,痛心摇头道:“倘若朝廷以‘抑配’之法,着令各级官吏放贷苗钱,只会使得官吏们去强制无论富户贫户都要去借青苗钱,以收取利息。”
她忍不住往王安石跟前踏前两部,离得他极近,死死地盯着他道:“于是,越是心肠狠毒、不择手段的官员,越是能毫无顾忌从百姓那里盘剥,上缴更多的赋税,从而得到更快的升迁。”
说到这里,乐琳忍不住大力揪住王安石的衣领,她比王安石略矮一个头,王安石毫无防备地被她这样一扯,一下子扑向了前方。
乐琳恶狠狠地对他道:“这是劣币驱逐良币啊,你知道吗!”
朝堂“抑配”,强行摊派青苗法的数目到各级官员上,造成的劣币效应,亦是熙宁新法失败的原因之一。
这也是为什么到了最后,变法派的人除了王安石之外,皆是如吕惠卿这般首鼠两端的奸臣,或者是李定、邓绾、薛向这般手段狠毒的酷吏。
这正正就是劣币效应逆向淘汰的结果。
乐琳这话,本应是一言惊醒梦中人的。
但王安石他是何其执拗之人,“拗相公”岂是浪得虚名,他听了乐琳的话,虽隐隐也感到自己的主张有不妥之处,但更多的,是觉得乐琳巧言令色,守旧不肯革新。
他又想起刚刚乐琳的话里,有自己未曾听闻过的词语,于是虚心问道:“何谓劣币驱逐良币?”
劣币效应的说法,最早来自英国的格雷钦爵士,他是十六世纪英国的财务大臣,于是劣币效应又叫“格雷欣定律”,也称“劣币驱逐良币法则”。
格雷钦发现一种有趣的现象——在当时金本位的条件下,市面上流通的金币往往成色不足,或者残缺,总之与币面所标注的币值不符。
比如你规定一英镑等于若干盎司的黄金,用本应以该质量的黄金铸成一枚金币。但是,在市场上流通的时候,这枚金币的含金量往往会少于你所规定的质量。
这个现象其实很容易得到解释,人们在得到一英镑法定含金量的金币之后,会用各种方法,比如刮一点金粉下来,或者掺一点铜。于是就会额外得到一定质量的金子,而那枚掺了假的金币依然值一英镑,然后再拿这枚金币作为货币流通,于是市场上就不会有成色合格的金币了。
时间长了,人们发现足值与不足值的铸币可以一样使用,于是,人们就把成色好的足值货币(良币)储藏起来,而把不足值的铸币(劣币)赶紧花出去。
结果,劣币把良币赶出了市场,这样,市场上流通的货币所代表的实际价值就明显低于它的名义价值了。
乐琳细思了一会儿,试着用这个时代的人能懂的方式为王安石解释道:“王先生可有一两银子?”
王安石点头,一两金子他兴许凑不出,但前几天他才从《汴京小刊》那处领回了稿酬,一两银子还是能够拿得出来的。
于是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枚银锭,递过给乐琳。
乐琳接过来一看,也是十分惊奇。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个时代的银锭。
只见这一两银比电视剧里看到的要小许多,最长处只有寸余大小,在银锭的底部刻印有“崇宁通宝银锭”六字。
乐琳惊讶的是,这个时空的宋朝竟有官方法定的银锭货币。
她记得读史书的时候曾读到,原本时空的宋朝“钱法”很乱,有铜钱、铁钱还有铅锡钱同时流通,各州都有权自行铸钱,还存在私人铸钱的情况,钱的大小不一、成分不宜、价值多变,“随时立制”,非常混乱。川陕地区通行铁钱,十个换一个铜钱,江南和江北流通的钱还不一样。一贯实际有多少个钱也是不确定的,有八百或八百五十文为一贯的,也有四百八十文钱为一贯,还要下诏以七百七十文为一贯,并且各州“私用则各随其俗”,完全是笔糊涂账。
她心里松了口气。
这般一来,劣币效应便更好解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