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集英殿庭院的地面有些许积水。
清明澄澈。
阳光下,似有水草纵横交错。细看,原来是旁边竹子和柏树枝叶的影子。
金钟儿在草丛欢唱,似为这雨后的清新放歌。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
庞籍细细地为众学生念道这《中庸》,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窗边看去。
坐在窗边的人,是乐松。
庞籍都不用问,便知道了。
那眉目间的清秀俊逸,和乐信如出一辙。
乐松托着腮看向窗外,如灵魂出窍,又似一具行尸,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竹柏。
难道,他真的是痴儿?
庞籍暗忖。
“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他边继续念着书,边向乐松那边踱去。
乐松听得有人靠近,转过头来,抬眼望庞籍看去。
时光,在这一瞬间倒流。
庞籍恍惚间又回到那会宁殿的御苑。
身旁落着细细碎碎的榕叶,殷红的海棠肆意地盛开。
眼前的少年,不经意地向他望过来。
墨色的双眸,深沉如海。
他觉得嗓子有些凝噎沙哑,一时竟说不出声来。
乐松并未察觉他的异样,低下眼帘,拿起毛笔,快速地记下了些甚么。
想了想,停下笔,又往窗外看去,全然没有顾忌庞籍这授课的先生就站在跟前。
别的学生对乐松的特立独行,也是见怪不怪。
庞籍微愠,他敲了敲乐松的书案,肃然道:“你,下课后留下来。”
“嗯。”
乐松应声而答,依旧托腮望着窗外,头也不回。
……
“我把今日的课文与你再说一遍,你能背诵过了,才能离开。”
课后,庞籍这样与乐松说道。
乐松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只见他提笔往那宣纸上,稀里糊涂地写了许多看也看不懂的符号。
庞籍摇头叹息。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执着些甚么。
“你可听得懂我说的?”他耐心地问。
然而,庞籍这对待痴儿的语气,却让乐松嘴角牵起了不易察觉的笑意。
“也惮忌无而人小,也庸中之人小,中时而子君;也庸中之子君……”
乐松一边继续手中的“涂鸦”,一边流利地答道。
庞籍无名火起,一把夺过他笔与纸,怒道:“你答得是甚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乐松抬眼看他,眸子里满是嘲讽。
也惮忌无而人小,也庸中之人小,中时而子君;也庸中之子君。
庞籍再细心回忆他刚刚说的这句。
好一会儿,他才皱着眉,呆呆张着嘴,半刻多钟也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难以置信道:“是倒背?”
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乐松站了起来,冷笑问道:“庞少保,我是否可以走了?”
说罢,也不顾庞籍的愕然,转身离开。
庞籍蓦然回神,大声喊道:“慢!”
乐松停下了脚步,却也不回头。
庞籍问:“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可知此话何解?”
乐松道:“孔子说:‘君子中庸,小人违背中庸。君于之所以中庸,因君子能随时做到适中,无过、无不及;小人之所以违背中庸,因小人肆无忌惮,专走极端。’”
正解。
庞籍又问:“子曰:‘舜其大知也与!’”
乐松接口道:“‘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自诚明,谓之性。’”
“‘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
“‘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
如是这般,庞籍几乎把《中庸》全书都与他考了个遍。
无一不通其文,无一不解其义。
庞籍心下了然。
这官学里的课,对乐松来说都太过简单了,以至于无聊得发呆。
其他的官学先生却都从未发现。
这是一块只有他知道的璞玉!
他心中闪过一个主意,竟觉得手脚发颤,心跳快得像要飞起来一般,似偷了甚么东西那样刺激。
庞籍谆谆善诱道:“就算你都懂得了,但听听先生怎么说,也许有别的收获……你看这‘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一句,亦有人是这般理解的……”
“晚生对中庸之道并无兴趣。”
乐松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你!”
庞籍忽而找回曾经的、在乐信面前那无法可施的颓然感。
他不甘,又耐着性子问:“中庸之道,于为人处世,大有裨益,也并非枯燥,何以你会没有兴趣?”
“中庸之道,自然是很对庞少保的胃口。”
“此话何解?”
乐松回过头来,眼神里的自傲与乐信一脉相承。
他道:“这世间之事,若要登峰造极,必须破釜沉舟、义无反顾,但有此志向者,万人中不过一二。能够达成者,更是千万里亦无一。故而,世人推崇甚么中庸之道,美其名曰‘过犹不及’。”
庞籍无言以对。
乐松冷笑,继续道:“没有勇气追求极致的懦夫,往往用‘中庸’做幌子。”
庞籍看疯子一般看着他:“你这想法虽则立意新颖,但……但实在危险。”
“所以晚生才说,中庸之道,果然很对庞少保的口味嘛。”
这一句话,是*裸的讽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