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琛感到眼角有些湿润。
此刻,他才发现,在他认识的所有言辞里,“虚惊一场”是一个最最美好的词,比万事如意、一帆风顺,比心想事成,都要美好千倍万倍。
失而复得,比求之不得、比朝思暮想都要更难忘一些。
他走近湖中的亭子,轻手轻脚的。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小心翼翼,仿似走在最薄的冰之上,似去抓一只最易受惊的小鹿。
他唯恐任何一丝声响,都会惊吓了“她”,生怕一个不小心,“她”又消失了。
但“她”还是听见了。
“她”回眸,神色冷寂得如同这片湖水。
亭子里横放着一张躺椅,“她”懒洋洋地躺坐在上面,左脚闲适地翘放这右脚上,左手放于脑后为枕,右手持卷。
毫无半分女儿家的矜持斯文,倒像是个鲁男子一般。
他丝毫没有不喜,反而更觉得“她”率真自然。
骤眼一瞥,“她”在读的,正是他前几日碰巧看过的书。
——“你也看《太平广记》?”
他问。
《太平广记》是取材于汉代至宋初的野史传说,以及道经﹑释藏等的杂著。其中,神怪故事占最多。
“她”所读的,又正是鬼卷第四部。
一个“女鬼”在看鬼故事?
他不由得莞尔。
“鬼卷第四,《李章武传》。”
“她”不答,那他便自问自答。
“女鬼”闻言,挑了挑眉看他,终于有一丝一闪而过的在意。
他心中大喜,戏谑问道:“女鬼亦看鬼故事?”
“她”反驳:“圣贤尚读圣贤书。”
他闻言大笑。
有趣,有趣!
“我上旬刚看完此书。”
他抓住这唯一的话题,彷如溺水之人抓紧救命的稻草。
“圣贤人不去读《大学》《中庸》,读神怪志异有何用?”
“她”淡淡地问,目光不知何故忽而黯然,望向无边的湖面。
“魑魅魍魉,何尝不是人间百态。”
柴琛叹道。
官家虽正值盛年,而今连五皇子都已行冠礼,太子的册立日渐提上议程。
大皇兄、自己、四弟,甚至五弟,背后的势力早已蠢蠢欲动。
朝堂宫内,山雨欲来。
兄友弟恭,不过暴风雨前的平静。
——“外公,母后的死,并非偶然。”
当年的忍隐,五年的不动声色,所查得的真相让他吃惊。
然而,外祖父的冷漠更令他愕然:“延福宫的杭菊茶向来不俗。”
“外公?!”
无情至此,他竟是一早就知道,却冷眼旁观自己的亲生女儿被害。
外祖父盯着他,肃然道:“太后不需要再一个如赵家那般,尾大不掉的外戚。”
“不是赵家的主意?”柴琛一时间,实在无法消化这般复杂的内幕。
“哼,”
“太后与赵家早已离心离德,“眼前的老人,能历经三朝而屹立不倒,并非浪得虚名:”她以为除去你母后便可令赵、王两家结怨,却万未料到我与赵忨早已暗中结盟。”
柴琛惊得无以复加。
“太后此举正妙,妙到毫巅!”老人不顾他的讶然,径自道:“你母后不在了,正好让官家对王家掉以轻心。你尽可韬光隐晦,待韩、高两家斗得两败俱伤,再由赵家出面助你,试问到其时,谁与争锋!”
妙?妙到毫巅?
外公,那是我的母后,是你的女儿啊!
柴琛心中狂然呐喊,望着眼前曾经慈眉善目的老人。那因利欲熏心,而扭曲得如同鬼魅一般的面容,让他无奈地沉默了。
思绪回到眼前,他不禁叹息。
神怪志异,说的哪里是鬼怪,分明是人间。
“女鬼”闻言,若有所思,幽幽然叹道:“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好句!”他赞赏问:“是何人所作?”
“是我家先祖的札记里的诗。”
“你生前唤什么名儿?”柴琛趁机问。
“女鬼”回首,冷冷地答道:“我姓女,名鬼。”
柴琛笑了起来,即使是“她”木然的神情和冷言冷语,在他看来都可爱得紧要。
他这时,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欢畅着,这“女鬼”的风趣,远在他的想像之上。
他一面笑着,一面道:“是我迂腐了,你姓甚名谁,有什么重要?”
“那你又唤什么名儿?”“她”问。
“我姓书,名生,与女鬼最最般配了。”
说罢,他自己笑了起来,半天却发现“她”不为所动,顿觉尴尬,只得悻悻然地搔了搔帽冠。
“书生,你还看什么书?”许久,“她”忽而问。
他道:“《太平御览》?”
“看过了。”
他想了想,再问:“《册府元龟》?”
“无聊得很。”
他又说了许多冷门生僻的书,“她”都读过了。他自问一目十行、博览群书,眼前人亦也不遑多让。
“《沅陵杂俎》你可曾看了?”
他想起这本他看过的最生僻最冷门,却又趣味横生的书。
“你可有忘川卷?”
“有,有!”他忙不迭地应道。
“女鬼”道:“你下次借我瞧瞧。”
“好!我明日带来给你。”
“她”睨了他一眼,便再拾卷细读,不复言语。
……
“她”在看书,他在看“她”。
柴琛看得心旷神怡,等到一阵春风吹来,把她的碎发稍微吹乱了一些,拂在她的眉心之际,他要竭力克制着自己,才能不去轻抚她光洁的额。
他祈求这夕阳落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他愿意就这样看着“她”,一直看,一直一直看。
“你是不是给我下了咒?”他问。
“女鬼”盯着他,眸子似黑曜石般,“她”的声音很轻、很沉:“是。”
“是什么咒?”
“你每隔三日就必须给我带一本书,一本我从未读过的书,否则便七窍流血而死。”
倘若是三日前,他听到这话,必定吓得脸色煞白。
但此刻,他朗然笑道:“好!”
“你还不走?”
“我……”
他想留下来,留到地老天荒。
“天黑了,我便要吃人的。”
他笑着摇了摇头,心情轻松地走出亭子。
未走几步,他又回头,问:“咒语有没有期限?”
“直到你家的书我都看完为止。”“她”头也不回地答。
他笑得更灿烂了,御书房汗牛充栋,穷尽此生也是看不完的。
殷红色的夕阳照在桃花林上,垂落的花瓣都染着金色的霞光,是他从未见过的瑰丽惊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