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将将巳时,离午饭还有一个多时辰,并不算一个认人的好时机——大部分在兰字号里说得上话的人物,这会儿可能才刚醒。
对他们而言,一天基本是从下午开始的。
兰芷君带着她去了几个兰字号比较有名的舞坊,柏灵这才知道,原来这一大片的建筑群,都是各家字号的花窑向教坊司租下的。
靠丝笼金顶西南侧的地界,几乎全部都归兰字坊所有,边沿的几处转角被几家不同的金字部花窑租走了。
毕竟背靠兰字坊的招牌,这里常常有一掷千金的主顾路过,几家金字部的花窑会将自家最出色的姑娘安排在这里,颇有一点跟在大鱼后面争食残渣的意思。
跟着兰芷君在曲曲折折的廊道里走,让柏灵生出一种回到了宫廷中的错觉,这里的龟爪子也好,侍女也好,一见他们便远远地停下来,直到他们经过时再低头躬身,轻声唤一句“兰芷君”。
这个地方也一样的尊卑有别。
柏灵隐隐觉得这情景有些滑稽,直到某处转角,她终于觉察到这种滑稽的由来。
她望向兰芷君,轻声道,“不知兰芷君的户籍上的身份,写的是什么?”
兰芷君有些意外地望了柏灵一眼,“商。”
“这里的鸨娘们也是吗?”
“嗯。”兰芷君点了点头,“怎么了?”
“感觉这里和内宫,还是很像的。”柏灵轻声道,“虽然……大家的身份完全不一样了。”
兰芷君笑了起来,“像,但也不像。”
柏灵望向兰芷君,“怎么说?”
“因为百花涯,就是个出了名的没规矩的地方。”兰芷君低声道,他望着柏灵的目光颇有深意,“遇到的人来头越大,也就越不必守他们的规矩……”
柏灵微微颦眉,一时凝神静听。
“……因为他们是来找乐子的,不是来看你守规矩的。”兰芷君顿了顿,“你明白我话里的‘规矩’,是什么意思吗?”
柏灵想了片刻,“将来客视作寻常朋友?”
兰芷君摇了摇头。
两人继续往前走,有提着污水桶的女人径直从他们身旁擦身而过,没有像侍女或是龟爪子一样停下。
柏灵侧目看了一眼,那人穿的并不是百花涯里的衣服,只是身前围了一块绣着百字的黑色兜布——这应该就是先前牙行老板说的,从外头雇来干活儿的劳工了。
只是来赚日薪的话,确实也不用顾及太多,毕竟百花涯里的鸨娘和老板们这么多,要她们把这些人都记下来,也着实没有必要。
兰芷君带着柏灵来到一处内部约莫有三层高的厅堂中。
尽管是在白天,大厅里饿金灯花盏都还没有点亮,但眼前略显黯淡的奢靡景象已经足以令人屏息驻足。
大厅的当中挂着一块匾额,上面用隽永的字迹写着“岸芷汀兰”四个字。
柏灵仰头望着天顶和四面回廊的雕栏画栋,这里的一笔一画无不精雕细琢,其华丽远远超出了她对建筑的想象,她这才明白,当时鸨娘会让她和艾松青去擦拭的舞坊,大概也是水字部——很可能就是汐字号旗下的地界。
宫里是不可能修这样的殿宇的。
如果哪一个皇帝真的把自家的大殿修成了这个样子,只怕言官们的口水当场就会把那间大殿给淹了……不过态度能决绝至此的言官,只怕一生都不会踏足百花涯的腹地。
不仅仅是因为名声——还因为他们一生的俸禄加在一起,可能也抵不过百花涯一夜销金的零头。
一时间,柏灵感慨万千。
偌大的兰厅堂空无一人。
兰芷君两手抱怀,靠在离入口不远的门柱旁,默然凝视着眼前正在仰头观望的柏灵。
“好看吗?”他向着柏灵走去,“你今后亮相的地方,就在这里。”
柏灵笑了笑,没有回答。
关于“亮相”,曾久岩之前就警示过她了。
在被花窑买下之后,女孩子们的第一次亮相即是又一次的拍卖,只不过这一次卖出的不再是她们的人,而是她们的第一个夜晚。
一般来说,花窑会将一部分值得培养的女孩子们先放去歌舞坊历练,期间众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直到女孩子们的名声慢慢起势,花窑才会挑一个日子——通常是月底,真正让她们接客。
这就是“亮相”的意义——每一次的新人亮相,对应的花窑几乎都能赚个盆满钵满。
但放在柏灵这里,这件事就忽然变得危急起来——她的名声,已经不需要再放去歌舞坊历练了。
从昨晚到今晨,整个百花涯为之沸腾,人人都知道兰字号买下了一个身价十万的素人,几百几千双眼睛都盯在这里。
当下,就是风口浪尖。
“是这个月的月底吗?”柏灵轻声问道。
“嗯。”兰芷君淡淡说道,“如今正是你声名鹊起的时候,机不可失。”
“是啊……”柏灵点了点头,“趁热打铁嘛,道理我懂。”
兰芷君望着柏灵,小姑娘还在兴致盎然地打量着这里的陈设,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不时问一问东西的材质。
“兰芷君是哪里人?”
在某个歇息的间隙,柏灵躺靠在长椅的软垫上,语气平淡地开口。
“不重要。”兰芷君轻声道。
柏灵笑了笑,“那兰芷君也是先太子的旧党吗?”
问题忽然变得尖锐起来。
兰芷君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温和地望向柏灵,眼中笑意依旧——他已经听出了柏灵的弦外之音,正思忖着要如何回答。
见对方沉默,柏灵紧接着补充道,“……不然你怎么会认得衡原君呢,他自幼长在宫里,应该不会有机会到百花涯这样的地方来吧。”
“百花涯就在这里,又没有长脚,不会跑,自然是人人都能来。”兰芷君垂眸笑道,“你是想问,我和衡原君是如何相识的么?”
“嗯。”柏灵再次点头,“兰芷君肯花十万——不,应该是五万两黄金买下我,这是兰芷君自己的意思,还是衡原君的要求。”
“当然是我自己。”兰芷君笑了起来,“他……还管不到我这里。”
柏灵靠着长椅,单手撑着脸颊,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的兰芷君。
“不过也确实有他的影响在,”兰芷君坦然答道,“毕竟几年前,他拿走了我的得意之作,如今……总得还点什么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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