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戴着斗笠,斗笠的边沿垂落了薄薄的轻纱,半隐半现地勾勒出她脸颊的轮廓。
尽管此刻是五月的炎夏,她依旧披着一身斗篷,将她的上半身遮了个严严实实。
艾松青望了好一会儿,才有些犹豫地喊了一声,“……柏灵?”
那人立刻向艾松青这边回望,带着几分笑意说道,“啊,原来你在这里。”
听到柏灵熟悉的声音从轻纱之后传来,艾松青松了口气。
“你去了好久啊。”她快步上前握住柏灵的手,“刚才鸨娘在这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柏灵伸出食指在自己的唇边比划了一下,艾松青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们去边上说吧,你的琴呢?”
“啊,还在那边……”
不一会儿,艾松青再次抱起了重重的筝琴,这一次柏灵和她一起托着琴往外走。
“要去哪儿?”艾松青问道。
“边上,”柏灵笑着道,“我刚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也带你去看看。”
艾松青愣了一下,很快又忍着笑意,跟上了柏灵的步伐。
这都什么时候了……
两人一路退到后台的最侧面,几乎来到了外场的边缘。这一片幽暗昏沉,全靠不远处灯火的余光照明。
“你看到我们的人了吗?”柏灵指了指堂座中央的女孩子们,“就是最靠左边那一列的……”
“嗯,看到了。”艾松青点了点头。
“每一列人前面,其实都放了个牌子,你注意到没有?”
“牌子?”艾松青眯起眼睛,“哪儿呢……?”
“不是立起来的,就在每一列第一个人的脚边……”柏灵伸手指了指,“看到了吗,就是那个棕色的板子——”
“看到了!”
“那个叫‘字号’。”柏灵轻声道,“百花涯里各家的窑子没有上百所也有八九十家了,每家都取一个字作‘号’,咱们在的这家叫‘汐’字号,潮汐的汐;和咱们鸨娘不对付的那一家是‘芳’字号。这些字号里……有名堂。”
艾松青皱起了眉头,“什么名堂?”
“百花涯里的生意分了三等,最低等的就像咱们鸨娘这样,只能在百花涯的最外围立门户,这一批窑子的字号全都是水字部,像汐字号、江字号、汀字号;
“再往里去,就能用金字部的字了,像钧字号,钥字号,镜字号……
“最核心的十几家,也是被穿涯而过的见安江支流隔开的那十几家花窑,就可以用草木作部首,像刚才提到的芳字部,还有兰字部、柳字部……”
艾松青屏住了呼吸。
她再一次审视起堂座之中的女孩子们,悄声数了数这里的列数,而后再次颦眉,“看起来……这里的花窑好像,不多?”
“嗯,一般五月牙行里买卖的,都是金字部里出的人,汐字号是今年唯一的一家水字部的花窑。”柏灵轻声道,“一个水字部的花窑一般根本没机会接教坊司出来的姑娘,可见咱们的这位鸨娘,背景不一般。”
“诶?”艾松青怔了一下,“……这些消息,柏灵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下午去上釉彩的时候,和老师傅顺便闲聊了两句,他和我说的。”柏灵轻声答道。
“我说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原来是在和人闲聊啊。”艾松青听到这里,终于明白过来,她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声,而后看向柏灵,“对了,你都画了些什么?”
“现在不好给你看,”柏灵笑着道,“等一会儿上台吧,那里亮堂。”
……
二层的厢房里一声脆响,郑密手里的茶杯落在地上跌了个四分五裂,里头的茶水溅湿了他的衣摆,他也浑然顾不上了。
“所以今夜这里要卖的人,是柏灵?”郑密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的张守中,“小司药没有死?”
张守中和孙北吉两人都点了点头。
郑密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脸上的肌肉略略抽动,手几次抬起,又默默落下,只觉得心中惊怒交加。
郑密竭力遏制住心中的起伏——毕竟方才隔壁说话才稍微大了点儿声,就被他听着了响,如果这会儿自己在发作,只怕底下一整个厅堂的人就都要听见他的咆哮了。
可一个当年在城南营地以一己之力挽救数千百姓性命的小姑娘,竟要在及笄之年被流放百花涯这样的烟花之地?
更不要说是因为那种荒唐的理由……
张守中望着郑密那张嘴角下沉、双目冒火的脸,轻声道,“事情到这一步,确实令人扼腕。”
“那张大人今晚和恩师一道过来,是专程来救人的么?”郑密目光如练,低声问道。
“是,也不是。”孙北吉沉声说道,“归根到底,这件事还是要看圣裁。”
郑密望向孙北吉,“那恩师今晚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孙北吉叹了一声,“其实和你一样。”
郑密心里的火蹭地一下又窜起来——讲道理,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今晚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这么说吧,郑大人。”张守中也站了起来,“你此刻的心情,我们都懂。小侯爷支会你今日到场,大抵也是不想事情失控,有你在这里镇着,就算到时候真的出了什么岔子,你处理起来也比我们有经验。”
“我能有什么经验?”
“县官不如现管嘛。”张守中无奈摊手,“我和阁老倒是想伸手,伸不着啊。”
“那要是没碰上我呢?”郑密看着张守中,声音不自觉地抬高,“要是我当小侯爷在和我开玩笑,今晚就没有过来?张大人想怎么办?”
张守中侧目转身,望向不远处尚未开幕的戏台。
“若是今晚没有碰上郑大人,或是郑大人根本就没有来,那有我们在这里,也总还是好一些。”
张守中话音才落,底下一面铜锣骤响,一人敲着锣从戏台的下方飞快走过,一整个厅堂的细语嘈杂都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望向戏台,大红色的的绢丝灯罩将一整个台面都映得一片淡红。
有龟爪子牵着红绸,将汐字号的第一个姑娘带了出来——这红绸一端落在龟爪子手上,另一端系在姑娘的腕上。
而于此同时,在戏台右侧的一张高脚桌上,有龟爪子端上来一个垫着红丝绒的碗,碗里头放着一颗拳头大小的铁球——这是买卖的底价,一颗铁球就是五百两。
所有人都挺直了腰背,终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