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柏灵自己就先笑了起来。
松青怎么会知道呢……
果然,艾松青摇了摇头,柏灵咳了一声,然后压着声音,将夫差和勾践的故事讲了一遍。
艾松青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听着。
她确实对「越国」这个国家有些印象,因为据说楚州和江洲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是越国的境地。
只是她从来没有在史书上看见过一个卧薪尝胆的越王……她想象着亡国之君沦为阶下之囚,夜夜睡前舔舐苦胆,最终在卑微之地再次起势,重振昔日荣光……
艾松青觉得心中一阵激荡。
“我以前读历史,总是当故事读的,”柏灵轻声道,“后来慢慢大了,意识到历史之所以是历史,是因为过去曾经真的有人经历过那样的事情……感觉就不一样了。
“有那么多人在这个世界上活过,所以当下经历的事情……恐怕并不是我一个人体验过。”柏灵轻声道,“这样想,总是觉得好受一些。”
艾松青点了点头,她慢慢垂眸,轻声应了一句,“是呢。”
柏灵拉了一下薄毯,微微屈膝,努力在脚也能盖着毯子的同时,把两边肩膀也放进薄毯里面。
柏灵叹了一声,“不过好像这种类型的故事,在这儿好像一般都是讲给男孩子们听的。”
“嗯?”艾松青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你小时候,家里是拿什么书给你启蒙的?”柏灵问道。
“挺多的,”艾松青低声道,“一般都是《女经》《德行书》《女儿诫》,还有……”
“是吧。”柏灵轻声道。
“……但其他书我也看的,识字以后就不止看这些书了。”艾松青连忙道,“那些史书文章,家里也让我读,都不拦的。”
“那他们让你讨论吗?”柏灵问道,“你哥哥们在私塾里策论的时候,你也可以吗?”
艾松青顿了一下,“倒是……不行。”
柏灵轻声道,“我小时候看这边给女孩子做启蒙,书里全都是在拿《女经》在教她们怎么孝顺父母,怎么对丈夫守节,怎么为了孩子牺牲自己——”
“也不全是,”艾松青又道,“就拿《女经》来说,全书一共七卷,里面卷二专讲古时贤明廉正的子,卷三专讲聪明仁智的子,卷六讲能言善辩的——这里头,甚至还有官拜宰相的人呢。”
“嗯,”柏灵点了点头,“但现在除了第一卷「母仪」和第四卷「贞顺」,其他几卷哪里还有人读呢。”
艾松青蜷了蜷脚,一时有些答不上来话。
她忽然想起来,从前家里的先生抽背、默写的时候,一般挑的也都是第一卷和第四卷。
“以前不是还有郡主女扮男装上阵杀敌吗,现在连一个女将都看不到了。”柏灵的声音很低,“你看那些史书里的男人,被歌颂的美好品德多种多样。
“遇到了风暴,不肯低头的是膝下有黄金,是家国脊梁;肯低头的也不少,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韩信忍胯下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
“放在女人里,这样的故事就单一多了……女子最美好的品德应当是什么,你最先想到的词是什么?”
艾松青刚要张口,却又忽然感觉有些如鲠在喉,说不出来。
能想到的词其实还是挺多的——善良,温柔,贞烈,知书达理,善解人意……
但这些词汇,似乎确实有些单一。
柏灵轻声道,“……不过也可能是关于女性的故事,原本数量就少吧。”
说着,柏灵再次打了一个呵欠。
“所以不要学她们,不要做这种无谓的斗争……既然现在还没到那一步,就先努力活下来,只要活着,就有可能想到别的办法。”柏灵低声道,“人总是有路能走的……”
艾松青没有说话,只是在黑暗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又望向柏灵那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问道,“柏灵家里……以前是做什么的呀?”
但另一头,只有柏灵均匀的呼吸声——柏灵已经睡着了。
艾松青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往柏灵那边又靠了靠。
……
第二天一早,龟爪子们照例提着碗和菜糊上楼。
果然,在发碗的时候,前几个女孩子都没有接。龟爪子们笑了笑——这种情形他们确实见得多了。
站在前面的直接把铁勺往锅里一丢,锅里汁水飞溅,“行!那爷赏你们吃顿好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解腰后的鞭子。
“等等!”人群后方突然举起了一只手,“她们不吃,我吃,早上就饿着,上午怎么干活儿呢?”
众人愕然回头,见柏灵一个人举起了手。
一瞬间,蹲坐在柏灵身旁的艾松青,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着自己这个方向投来,有愤怒,有憎恶,有不屑,有惊讶……还有一些讥诮和恐惧。
龟爪子们彼此看了看,忽然觉得有趣起来。
站在牵头的那人单手摸索着下巴上的胡渣,点了点头,冲着柏灵招了招手,“……你过来。”
柏灵抬起头,虽然有一瞬的迟疑,她还是站起了身。
龟爪子随手从一旁的竹筐里掏出一个碗,递到了柏灵手上。
柏灵原本等着他给自己打一勺糊汤,却不想眼前的龟爪子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包黄纸——这纸外头已经沁出了油,他三两下扒拉开,把里头的东西抖进柏灵的碗里。
四五个生煎滚落,一阵香气飘出弥散。
“叫什么名字啊。”他问道。
“……柏灵。”
底下坐着的女孩子里,有人听到这个名字稍稍愣了一下。
“我说你他妈这么会说话,原来叫百灵!”那人大笑起来,“听着就像咱百花涯的人。”
柏灵咧嘴笑笑,没有应声。
那龟爪子半蹲下来,抓着前排几个不接碗的女孩的脸看了看,“怎么样?你不吃,人家吃,人家不仅有菜糊吃,人家还有生煎吃……你们几个,爷记住了,今儿一天,就别想着再吃东西了,啊。”
他一面说,手里的动作一面加重,几个女孩子的脸很快就被打红了。
接着,他又望向后排的众人,“还有谁不接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