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里是?”半空中的黑裙姑娘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脚下的城池破旧衰败,腐烂的旌旗与泛了黄的碎灯笼充斥了她的眼帘,她看见街角老店的牌匾上布满灰尘,店门外的长板凳被虫蛀出了一个个的洞。
整座小城没有半点颜色,连城头的杂草也是一片枯死的灰白。
“安澜城,这里是安澜城。”风承影低眉叹息,九方云微强渡天劫之时的雷霆在逼退魔族的同时也击碎了修仙界的天堑,如今此间天道尚且紊乱着,她这才有机会带着江雪尘下界。
路过南屿时她顺手击退了几名踟蹰在结界外想要入内的魔族,那边的魔气散了不少,即便站在结界之外,也能看见池枫晚那具干瘪却不曾腐烂的尸首。
他终究是死了,并且他在死后,也成功震慑住了那些蠢蠢欲动的魔族。
整整三十个春秋。
风承影阖眼,心中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番滋味,她听说池乐平自爆在灵海之上,廖余星为保阵眼断了一臂,便连整日嬉皮笑脸的白少言都失去了肉身。
牧瑶也死了,刚入渡劫的姑娘,拿命护下了一个小小的村庄;玉霓宫失了他们千万年来不曾变动的山门,明虞寺几乎是全员战死。
这一场渡天之战,死了太多太多人。
太多太多。
“……安澜城。”江雪尘呢喃,牙关压不住颤抖的舌尖,她想落地抚一抚残破花楼外散了一地的褪色彩绸,却被风承影硬生生拉拽着看向另一方——
“你看那里,看到了吗?那个连草屋都不剩几个的地方。”风承影远远指着一处荒芜的地,江雪尘顺势望去,却险些涣散了一双血瞳,“看到了吗?那是你当年住过的小村,你曾经做梦都想回到的地方。”
“怎么会……”江雪尘怔怔,她不敢相信面前看到这一切,这大片大片的枯黄与灰白不是她记忆中的颜色,她记忆中的村庄有炊烟袅袅,有绮色万千。
她印象中的安澜城热闹又鲜活,市井中透着她向往的安定;她脑海内的小村庄干净而温暖,那是她此生最难忘怀的地方。
都变了,怎么会都变了。
“为什么。”小姑娘开口,说话间她舔舐到了喉管中上涌的猩甜,风承影闻言轻轻别过了脸:“灵海境内的蛊虫顺着灵海钻入此间,没被啃噬干净的尸首腐烂引发一场祸及全界的瘟疫。小庄子就是那时间死光的,而在那之后——”
“在那之后,仙魔开战,东洲边缘的安澜城便成了无法躲避的战场。”
“城破人亡,哀鸿遍野,小雪,这是你想要的吗?”风承影攫着她的血眸定定发问,“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我想要的……”江雪尘张了张嘴,嗓子干涩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她落地缓缓穿过小村,眼前的景象陌生又熟悉。
烂了一半的篱笆墙是她跟着大家伙一同搭的,墙角的破瓷罐里还留着几只不曾腐败、干瘪发硬的皂角,晾衣杆上长了寸长的毛。
她在祠堂中翻找到一块裂了缝的石碑,碑上寻见了她的名字,原来她离去后众人替她立了牌位、上了族谱,原来对门的烦人精也讨到了心爱的姑娘。
原来她从未被他们忘却。
她穿行过小村,继而踏入那座衰败的城池,生了锈的城门上布满了风沙的痕迹。
被枯草覆盖的青石在她脚下嘎嘎作响,她伸手抚过街边的石桌,触到了厚厚的尘泥。
烟火气绝了,剩下的便只有无尽的空冷,她见那街头牌坊摇摇欲坠,她踩着小桥,试图透过这片灰白窥见花楼当年的纸醉金迷。
但她看不到。
她只能瞥见一两分虚幻的影,却无法再看那逝去的风景。
这是她想要的吗?
江雪尘按住胸口无声自问,这是她想要的吗?
不,这不是,这不是她想要的,自始至终她想要的不过是那份求而不得的温暖,可到头来,她竟亲手将它们狠狠埋在了这里!
这不是她想要的啊。
江雪尘闭目洒出一行清泪,这般激烈的情绪变化却激发了她心底纵深之处的魔种,她察觉到那团魔气叫嚣着要夺去她这份失而复得的理智,她立时抬手,运足了力道后一把震断了自己的心脉!
结束了。
早就该结束了,小絮走的那日她就该跟着一起走的。
“小絮,我来找你了。”小姑娘微启薄唇,身子软趴趴地向后仰去,风承影低叹一声俯下身,伸手将那瘦弱的姑娘揽进怀中。
天空渐渐飘起了雪。
“风姐姐,我就要死啦。”江雪尘浅声轻喃,血瞳渐渐涣散,雪花落在她的脸上,融化成一颗细小的水珠,“你可以给我唱首歌吗?就像……就像阿娘在的时候……那样——”
年幼时她每每惊悸难眠,阿娘都会在她耳边唱一首轻柔的曲子,她便在那曲中慢慢入眠。
而她许久许久,都没再听过那样的曲子了。
“我不会唱歌,但我可以给你哼一支小调。”风承影抱着她的头,轻轻哼起那支不成曲的调子,剑修姑娘的嗓音清澈干净,与她阿娘不同,却让她感受到同样的安心。
她听着那调子渐渐闭了眼,而这一次闭眼,便是永远的长眠。
她没了气息,寄生在她体内的万千蛊虫便也跟着化作飞灰。被蛊虫支撑构筑的躯壳一寸寸四下崩散,眨眼她怀中只剩一件温度浅淡的黑衣。
风承影仔细将那件黑衣叠放整齐,她在她的衣袖中寻到了两个物件,细布包裹里存放着粗布钱袋,打开来是一把细碎的金银。
这是她那年给她的东西,她一直不曾离身。
风承影收好了金银,小心将它塞进那件黑衣之内。
除了布包,一同被她翻找出来的还有一只半个巴掌大的瓷瓶,瓶盖打开是扑鼻的甜味,瓶里盛着半罐没吃完的蜜浸野果。
她想,她一定很珍惜这只瓷瓶,否则不会将它放在离心口最近的地方。
整理好东西的风承影缓缓起身,大雪已然将满地的枯败掩埋,她抬眸看了眼她们初见的地方,桥下的江水依旧,她恍惚像是瞧见了当年那个叫着她“姐姐”的姑娘。
那个随雪作尘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