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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4章 非丞相在梦中,乃汝在梦中矣!

秋收后的天气已经有些微凉,农忙的时节已经过去,空气中都带着那股萧索的味道。长安城内贺拔岳所居住的丞相府门前,下仆们正在清扫满地的枯黄落叶,一个两个都是有气无力的模样,显得心不在焉。

然而府邸书房里的气氛却远不如外面那般闲散。准确的说,是非常紧张,甚至已经紧张到脸红脖子粗,要动手“说服对方”的地步。

李弼早就不爽韦孝宽这厮总是耍嘴皮子,没有战阵厮杀的本事。当然,他性子比较直爽,什么事情都写在脸上。老硬币韦孝宽也不见得看得起李弼,或许也认为对方不过是阵前一莽夫而已。

只是他不把喜怒写在脸上而已,他这种明明看不起,却又装作不在意的表情神态,让李弼尤其火大。

贺拔岳快要被众将的争执不休给气疯了,之前说好李弼带兵出征的,结果现在又因为行军路线无法确定的问题,导致出兵时机又拖后了几天。

忽然,贺拔岳勐的拍了一下桌桉,大声吼道:

“今日必须商量出来一个结果!你们一个个的说!”

他指着韦孝宽,没有继续说下去。

“主公,褒斜道确实是最近最快的路。可是这条路我们知道,敌人也知道,他们岂会没有防备?

一旦遇到麻烦,大军稍有困顿,我们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出征失利能不能重新返回关中都是个问题。陈仓道虽然绕路了一点,但是胜在稳当。我们出关中走陈仓道入汉中,第一站就是沔阳,毗邻汉水不缺水源。

到时候进可攻退可守,徐徐图谋南郑,何乐不为呢?”

韦孝宽拱手说道,这番话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他的出发点,便是以“降低风险”为主的。这便是所谓的“未胜先料败”,降低出征的风险,无可厚非。

陈仓道有韩信定三秦的先例在前,褒斜道的战例都要往前推到春秋时期了,鬼知道还管不管用?

哪知道李弼一听韦孝宽的话就气不打一处来!他立刻站出来拱手说道:

“主公,萧圆照不是傻子,我们攻克了南郑西边的沔阳,他们能不知道么?

萧圆照会没有防备么?攻下沔阳以后,再怎么办呢?最后难道不攻南郑么?梁国朝廷反应过来了,派兵屯扎南郑怎么办?这偷袭的机会不就浪费了么?

走褒斜道可以出现在南郑城以北,一战而下攻克南郑。解决了南郑,就是解决了汉中的问题,请主公三思。”

李弼的说法也不无道理,不跟对手讲什么迂回啊,策略啊之类无用的东西。直接出兵,遇到什么打什么,一力降十会便是了。

只要攻克南郑,这条线就被打通了,后续关中的兵马可以源源不断的支援汉中,迟早可以将所有梁军都挤出汉中。

韦孝宽的战术是步步为营,李弼的办法是一步到位。应该说他们的办法都不是在瞎胡闹,都有一定道理。

值得一提的是,三国时期蜀汉与曹魏之间的“汉中争夺战”,其核心战场定军山,就在沔阳以西不远处。从这个角度看就能明白,韦孝宽的战略眼光比李弼强不少。

贺拔岳有些犯难。

府兵制改革尚未全部完成,现在只是搭建了一个样子货,还远远谈不上磨合好。这次抽调精兵给李弼,已经算是很大的动静了。

手里本钱太少,贺拔岳没有办法玩什么“以正合以奇胜”的游戏,玩什么多路出击。要是全军压上,一旦战败后果不堪设想。如今关中以府兵为核心的野战军,还无法大规模集体出动,要练兵也需要一个较为宽松的战场环境。

很显然,这次偷袭汉中,战场情况会很复杂,绝不是大规模练兵的好时机。

贺拔岳现在没有足够的,可以如臂指使调度的兵力出征,可机会却不会一直等到几年后府兵制改革完成时都还在!

汉中混乱的窗口期或许是很短的,更有可能在明年春耕前就平静下来!

机会来了,要不要去抓,这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难题。

刘益守前世时,那些想往上爬的人,也经常遇到类似情况。

比如说某个人是业务经理,临时有个大项目来了,进度要求非常高,留的时间非常紧张,平时来说,这种项目肯定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的。

可是这次要是做好了,就能得到一个长期稳定的优质大客户。

这一单接还是不接?

接的话,需要连续几天都要工作二十几个小时,连吃饭睡觉都要争分夺秒,更是会损害健康。

遇到这样的情况,是拼一把搏一个将来,还是觉得休息更重要,把项目踢得远远的?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选择,但贺拔岳就觉得拼搏一把很重要,机会不能错过。

“走褒斜道吧。秋收完了,也有些粮草可以使用。但剩下的还要撑到明年秋收,我们无法再派出第二路兵马了。”

贺拔岳对众人沉声说道。他权衡再三,很担心采取韦孝宽的策略后,最后战争会打成夹生饭,退不舍得丢沔阳,进又无法夺取南郑。

无论是走哪条道,都无法水运粮草,所以这次出征部队人数虽然不多,但粮草消耗却不少。贺拔岳只能速战速决,他是消耗不起的。

不过只要能占据汉中,夺取汉中的粮草,到时候后续兵马便可以直接走褒斜道到南郑,因为那个时候是“无风险行军”,形同运兵。

总体风险还是可控。

如果真要大军出征,就要考虑失败的风险。大规模出击汉中,一方面汉中盆地狭小,容不下那么多兵马,也施展不开,另外一方面,真要是败了,关中只怕会山崩地裂。

战争常常就是这样令人无奈,从来不会让人准备到十全十美,无懈可击。贺拔岳不敢赌命,或者认为现在这个时候还不值得去赌命。

他只想捞一笔。

“如此,谨遵主公号令。此番就由李将军带兵出征。”

韦孝宽双手拢袖对贺拔岳行礼道,弯下腰深深一拜。韦孝宽的意见不被采纳,那自然就不是他领兵出征。

李弼也拱手行礼,随即大步离开书房,根本不想跟韦孝宽搭话。

等众将都离开后,苏绰才对贺拔岳说道:“主公,攻略汉中,是为了建立信心,检讨府兵改制以来的得失,不用对成败太过关注。

胜败乃兵家常事,此番谋取汉中如同火中取栗,失手是很正常的事。”

见苏绰居然如此悲观,贺拔岳有些吃惊的问道:“苏先生何以如此谨慎?”

他原本对此番攻略汉中还是很有信心的。

这地方人多了没用,施展不开都是徒劳。小股精兵,往往可以决定战局的走向。

“主公,在下今日观察诸将颇有争执。府兵改制后,权力分散,有人得利,有人吃亏,又要糅合到一起作战,互相看不惯乃至排挤亦是常事。

后续慢慢磨合,便可以将矛盾控制在一定程度,不会影响大事。”

苏绰隐隐指出问题所在。

李弼跟韦孝宽不对付并不全是因为性格,而是此番府兵改制大量吸收了关中本地豪右部曲,其中京兆韦氏就加入了不少本家部曲,全都归到了韦孝宽名下。

这两人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以前虽然也不见得关系多好,但也没有争执到脸红脖子粗的地步。

问题就出在如今韦孝宽也拥有了跟从前的李弼一样的地位,成为了手握部曲的实权将领,而不是那种被贺拔岳随便摆弄,只能出出主意的所谓“战略家”。

与之相对的是,李弼原本是跟着侯莫陈悦混的,侯莫陈悦败亡后,才投靠过来,跟贺拔岳麾下其他人原本就不是系出同源。

上次大战后,李弼部曲战损严重,此番府兵改制后,他麾下可以实控的部曲实际上等于是被“缩编”了。虽然与韦孝宽同级别,但能够如臂指使的部曲更少(新加入的府兵不能完全如臂指使),实际上是比韦孝宽矮了一头。

麾下部曲被缩编的人,看不惯和嫉妒麾下部曲被“扩编”的人,这种事情很奇怪么?更何况他们的部曲还要被统合成为一军,互相监视互相制约。

彼此间有矛盾就太正常不过了。

当然了,这也是贺拔岳有意为之。

此番李弼请战,主动要求出征汉中,也是因为希望建功立业,可以趁机将掳劫来的人口充实自己的部曲,以求自保。

府兵是府兵,自身部曲是自身部曲,二者不能等同。李弼并不在乎能指挥多少府兵,但是他很在意自己的部曲有多少,训练情况如何。

“为了稳定,不得已而为之。”

贺拔岳叹息说道。

他不知道府兵改制以后,麾下将领之间会产生更大矛盾么?贺拔岳其实是知道的,其实在制度设计之初,就考虑到了这个问题。

但他想的是另外一回事。

如果贺拔岳麾下的将领一个两个的,都是精诚合作,彼此间配合无间,彼此间说不定还结成儿女亲家之类的,关系铁得不得了。

发生这样的情况,贺拔岳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

显然应该是后者,因为手下如果都是铁板一块,那不是显得他这个主公完全多余么?

手下没有矛盾,主公又怎么靠“调解矛盾”来树立威信呢?

手下人都能精诚合作,那么将来会不会看贺拔岳不顺眼,再扶持一个他们看得顺眼的人上去呢?

不得不说,这种情况不仅不能排除,而且风险极大,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府兵改制里面的私货,就是贺拔岳将自己麾下不同来历与不同出身的手下,有意的让其“物不类聚”,将不同派系彼此间的矛盾弄得更大些,让他们完全不可能联合在一起!

现在看来,这个策略还是很成功的。

“苏先生也认为不应该出征么?”

贺拔岳疑惑问道,苏绰智谋过人。连苏绰都说不要指望战果,贺拔岳现在有点不确定这次出征是不是在浪费时间了。

“主公,在下只是说,此番有可能战败,但没有说出征是不必要的。府兵改制无论如何也要推进下去,找机会实战练兵,势在必行。发现了问题,那就必须要改进。不能等到生死大战时再去想这些问题。”

苏绰很是严肃的说道。

如果这波出击汉中都舍不得出兵,那他真要怀疑贺拔岳的胆略能不能做大事了!此战就算失败,也不会动摇关中的根基,有什么理由不搏一把呢?

“唉,如果能赢,那自然是最好了。”

贺拔岳叹息了一声,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

如果可以,谁又想把一千精兵送出去肉包打狗呢?

但是与谋取汉中相比,还是检验府兵改制的成果更重要一些。这个痛苦的步骤,是不能省的。最起码,这次输了也输得起。

如果府兵制改革完成,所遭遇的第一场“大考”,就是要打生死存亡的大战。那才是让贺拔岳心惊胆裂的事情。

从战争中总结经验教训,有针对性的改进,非常必要。

不过这些不能跟李弼去说。要是李弼知道,估计他就要撂挑子了。

贺拔岳与苏绰之间非常有默契,不能说的话还是不要去说。贺拔岳感觉韦孝宽是不是应该也看出来了什么,他刚才在书房里的表现,像是在故意激怒李弼。

只是自己没有证据。

……

萧纪派出陈智祖去游说萧圆照麾下的将领,他的游说工作不能说完全没有效果,起码陈智祖说服了城固县守将倒戈。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离开城固县,杨忠就带着五百精锐列阵于城外,用朝廷的一纸诏书,敲开了城门。

陈智祖很是憋屈的“被俘”,随即被杨忠叫来问话。

一番攀谈之后,杨忠从陈智祖这里套出了萧纪的真实想法,以及武陵郡王大军屯扎剑阁的事情,于是很大度的将陈智祖释放,让他回去给萧纪带消息:

朝廷三万大军即日便会抵达汉中,以防备关中的魏军偷袭。武陵郡王大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去,贼军进犯,自有朝廷兵马抵御,所以他可以带着兵马从剑阁返回成都,不必白白消耗粮草了。

待朝廷大军击败魏国兵马,自会返回建康,不会长期在藩王封地驻留,更不会找借口削藩。

只要藩王谨守本分,天子开明大度,是不会骨肉相残的。

带着刘益守的亲笔信,陈智祖心惊胆战,又满怀疑虑的离开了城固县。

杨忠对陈智祖非常客气,因为朝廷并没有跟萧纪撕破脸,二者还是在“规则内”斗法。

但对于投靠萧纪的城固县守军,杨忠可就不讲什么客气了。包括守将在内,什长以上的,全部斩首以儆效尤!可谓是铁血手段。

杨忠也不去问他们为什么要投靠萧纪,是不是被逼,总之手段就是非常简单粗暴。

紧接着,杨忠命人在城头换上禁军的旗帜,安排城中百姓套上军服守城,又在城外设立一大营,让段韶领着五十人装样子,依旧是让百姓套上军服在大营凑数,内冒充士卒。

整体上就是作出一副大军抵达汉中,引而不发的架势。

得知朝廷的兵马已经到来,在南郑城内惶惶不可终日的萧圆照,终于把心定下来了。

而本来每天都会去府衙找萧圆照的王伟,似乎也懒得搭理此人,只是整日在所居别院饮酒作乐,时不时在城中挨家挨户的搜罗美人,但又对这里的庸脂俗粉不太看得上,一副色中饿鬼求而不得且气急败坏的模样。

萧圆照得知此事后,松了口气,也由得他去,不再搭理这件事。看到朝廷的兵马来了,两人似乎都松懈下来,各玩各的互不干扰。

然而就在杨忠的五百精锐屯扎城固县的第三天,萧圆照的“汉中王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