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霸府,娄昭君的卧房里。
娄昭将刘益守射到城内的信,连同箭失一起,递给娄昭君看。今日梁军精骑陈兵邺城外,虽然实际上一点威胁也没有,但给人带来的震慑,是难以想象的。
这意味着邺城以外,黄河以北的广袤土地上,没有一处是绝对安全的了。梁军骑兵今日可以陈兵邺城,明天就能从背后捅高欢一刀。
刘益守这句“到此一游”的话,政治意义非常巨大,而且威慑力强劲。孙腾已经下令近期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开城门!
进城出城更是被严令禁止!
老实说,娄昭君怎么想的不好说,但娄昭是真的被吓到了。从来没有别家的骑兵,可以嚣张到陈兵邺城外的。
“前方的战局是不是很不顺利?”
娄昭君将箭失还给娄昭,那张字条却扣了下来,随手揣进袖口里了。
“阿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姐夫临阵指挥,那水平确实是……唉,这次败得很惨,段孝先带着枋头的精兵去河内野王城支援姐夫去了,这才让梁军轻轻松松的渡过黄河,攻破枋头。”
娄昭叹了口气,此番没跟高欢一起出征是对的,要是一起去了,只怕小命都交待在河阳关了。听前线传来的消息,这次韩轨就折在了河阳关,头颅都被人斩下来了。
“依你之见,这次高王有可能会败,甚至邺城也有可能会丢,对么?”
娄昭君沉声问道。
“阿姐,确实如此,这次是最危险的一回,而且精兵都快打光了。
听闻目前建制完整的,也就段孝先麾下的部曲了。”
娄昭微微点头,并未否定娄昭君的话语。事情就摆在那边,他不说,娄昭君要打听也不是难事。
“原来是这样啊。”
娄昭君闭上眼睛,似乎陷入沉思之中。
娄昭知道自家姐姐平日里最是有主意,于是一言不发,等待着对方的话语。
“你有没有办法出城一趟,护送我出城。”娄昭君思索很久之后,压低声音询问道。
“阿姐,不要了吧,万一跟上次一样……”
一听这话,娄昭就感觉事情要糟。
“这是救高王唯一的办法。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姐,就不要推辞。”
娄昭君很是严肃的说道。
娄昭已经隐约猜到了娄昭君想做什么,联系起霸府里的某个传闻,娄昭越发肯定,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只怕当年那件事是真的!
“对了,还有件事。”
娄昭君对着娄昭招了招手,凑到对方耳边滴滴咕咕说了半天。
“阿姐,这样不太好吧,这种事情我来做那不是……”
娄昭微微皱眉,语气很是犹豫。
说实话,他在娄家是个废物,不学无术。但论性格,比他那些兄弟姐妹要软多了,考虑事情更加人性化一点,不像是娄昭君以及段韶母亲楼信相等人一样,几乎铁石心肠。
“我们能立足于北方,都是依靠的高王。不说他是我夫君,就算他只是高王,我也一定要救他。救他就是在救我们娄氏。这个道理,你要弄明白才好。
你是姓娄的,不是外人。”
娄昭君叹了口气,娄昭一直不太长进,但他也不是那种心肠歹毒的坏人,所以就让娄昭君总觉得烂泥扶不上墙,又舍不得将他抛弃自生自灭。
心情非常矛盾。
这便是“长姐如母”的复杂心态所致。
“那样,也好吧。”
娄昭微微点头,这件事只能他来办。
娄昭君轻轻的一挥手,娄昭会意,有些不甘心的退出了卧房,临走前还叹息了两声。
等他走后,娄昭君又将刘益守射到城内的那张字条拿出来反复观看,面色复杂。
“当初我眼高于顶,确实是小看你了,没料到你竟能饮马漳河,唉。”
娄昭君幽幽长叹,也搞不懂自己现在是个怎样的心情。
……
刘益守带着麾下三千精骑拔枋头,陈兵邺城外,好似春游一般的沿着河道走走停停,终于在第二天天亮之前,回到了白马渡。
虽然行程是莫名其妙,除了烧毁了一些粮草,缴获了一些不重要的文档外,几乎没有任何战果。但自杨忠以下,这三千精骑人人都是斗志昂扬,好像浑身的气力都用不完一样。
他们对刘益守的信赖与崇拜,更是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陈兵邺城外,在敌人都城外耀武扬威,这是多久都没有的事情了?
好像陈庆之上次北伐的时候,都没有办到这一点吧?
如今刘益守向他们展示了什么叫做“举重若轻”,什么叫能人所不能。这支军队上上下下都对刘益守没有任何挑剔了!
白马渡的临时营帐内,刘益守正在安排军务。
“明日大军开拔回荥阳,不必守着白马渡了。”
刘益守澹然对杨忠说道,好像这么重大的一个命令,就跟决定明天去哪里吃饭一样简单。如果是之前,杨忠肯定要问一下原因,如今他却是直接拱手道:“得令,末将这便去安排。”
等杨忠出了军帐,刘益守笑着对阳休之询问道:“知道该怎么写了么?北伐纪要。”
“当然,我军孤军奋战,渡河攻破枋头,烧毁敌军粮仓,一路追击敌军溃兵,追到邺城外才停下来。而高欢军十万援兵从信都方向而来,我军不过三千精骑,主公权衡再三决定退兵。”
阳休之睁眼说瞎话,在干货里面创作了很多属于自己臆想的内容。
不过这些都无伤大雅,这年头没有摄像机,没有录音机甚至连照相机也没有。回建康之后,把这份北伐纪要公布出来,谁敢质疑?
打过黄河是真的吧?攻破枋头是真的吧?陈兵邺城外也是真的吧?
至于高欢的十万援军,你就知道没有么?这是军机,怎么能让你知道?反正我说有就是有,如果你要质疑,有种滚到邺城亲自去问高欢啊!
质疑是要讲证据的!
不得不说,阳休之深谙拍马之道,这真真假假如何调配是个学问,和拍马是同样的道理。
太假了没人信,太真了又显现不出刘益守的英明神武。
刘益守让阳休之编撰北伐纪要,还真是个知人善任的决定。
“干得不错,宣传也是战斗。我们不去争夺,敌人就会来争夺,然后诋毁我们。这份工作,你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刘益守拍了拍阳休之的肩膀说道。
“没有主公,哪有在下的今天,只要主公一声令下,在下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的!”
阳休之激动的说道,就要跪下行礼。
刘益守连忙将他扶住。
拍马屁的话,真真假假,听一听就算了。男人无所谓忠诚,之所以保持忠诚,是因为背叛的筹码还不够。
可以期望属下忠心不二,但可别太执着认为他们真的就一定会忠心不二。
刘益守回到自己的军帐,眯着眼睛睡了一会。梦里出现很多狰狞的画面,醒来以后又完全不记得,出军帐一看,天色居然都已经暗下里,他足足睡了大半天,昼夜颠倒把白天的时间都睡过去了。
他伸了个懒腰,就看到杨忠一脸古怪的走过来,低声在耳边耳语了一番,然后用复杂难明的眼神看着自己。
“带到我军帐来吧。一百步以内,任何人不得接近。”
刘益守面色尴尬的说道。
不一会,杨忠把一个浑身黑袍裹住自己的女子带了进来,行礼后便走了出去,顺便把周边的亲兵全都带走了。
“多年不见,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来见我。”
刘益守在地上铺了一张羊皮毯子,让对方坐下。这个女人正是不施粉黛的娄昭君!
“你,应该猜到我是为了什么而来吧。”
娄昭君叹了口气,没有坐在远处的羊皮毯子上,而是走到刘益守面前的草垫上跪坐了下来。
“如今前方战局不利,看起来,贺六浑极有可能失败。如今你见我兵强马壮,便想让我带兵去救场,拉贺六浑一把,对么?”
刘益守也轻声叹息了一声,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娄昭君为什么而来,简直是明摆着的。
“当你出现在邺城外的时候,我就知道大事不妙了。如果贺六浑不是到了走投无路,你断然是不可能渡过黄河去邺城外挑衅的。”
娄昭君褪下外面的黑袍,露出玲珑的身段,浑身散发着成熟女人的气质。
“帮我个忙,拉贺六浑一把。”
她拉起刘益守的大手,按在自己圆润的肩膀上。
“我轻易不求人,今夜来只求你一件事。”
她让刘益守的大手划过自己的锁骨,敏感的身体似乎被唤醒了沉睡的记忆,开始不自觉的微微颤抖起来。
娄昭君流下了两行泪水,此刻她的心情异常复杂。她知道自己在高浪这件事上对不起高欢,如今求刘益守,就是弥补当年的过错。从今之后,无论别人怎么看,她便从此无愧于高欢。
然而,要办到这一点,她似乎又要牺牲色相,那样就再次背叛了高欢,等于一切都白瞎了。
可是如今局面十分危急,比起斛律金、高敖曹这些可以两面横跳的实力派,反倒是刘益守有保全高欢的意愿。
高欢倒了,梁国暂时没有掌控北方的准备与相应部署,所以得利最大的便是贺拔岳。
至于斛律金等人,改换旗帜就行了,他们还是吃香喝辣。没必要在一条船上坐到死。
而拉高欢一把,则可以继续让北方维持均势,这对刘益守是极为有利的。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莽撞的少年郎了。”
刘益守长叹一声,把手从娄昭君的肩膀上收了回来。
随即又退后了一步,与娄昭君保持了一个合适的距离。
“你是贺六浑的夫人,当年的北地第一美人,风华绝代。我当初便只是想好好的玩弄你,从来没想过我们之间的未来。
我就想看你在床上求欢的模样,看着你想被我玩弄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那些羞怯,让我的内心无比的满足。”
刘益守说完,娄昭君便俏脸煞白,想起当年那些不堪的往事。刘益守玩弄她是真的,她后来乐在其中心甘情愿也是真的,这是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
很多事情别人虽然都不知晓,但当事人自己还能不知道么?当初在床上那个疯狂求欢的女人是谁,别人不知道,难道娄昭君自己也不知道么?
娄昭君紧咬着嘴唇,不让眼泪落到嘴里。
“后来我也有了很多娘子,她们都很迷恋我,而我同样给了她们幸福与安稳,也明白了我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回过头来,才发现当年实在是轻浮不知敬畏,伤害了你。错了便是错了,岂有一错再错的道理。”
刘益守叹了口气,很多话他早就想跟娄昭君说了,只不过对方给他生了个儿子,很多话都不好讲出来,感觉不像是在道歉,反而是在炫耀。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帮忙么?”
娄昭君松了口气,又有些说不明白的失落感。庆幸今夜不会受辱,又担忧刘益守见死不救。
“帮忙拉贺六浑一把是可以的,就当是弥补我当年的过错吧。毕竟我见死不救,高浪也死定了。”
刘益守微笑说道,没有任何亲昵的动作。他对娄昭君表现出了明确无误的拒绝,不会觊觎对方的肉体,亦是不会折辱她。
甚至没有任何暧昧的表示,最后却又答应了在背后拉高欢一把。
娄昭君只觉得心情异常复杂,高欢这些年老了很多,刘益守看上去却跟当初那个风华正茂的少年没有太大的区别。
如果真要说,那便是多了一种沉稳而内敛的魅力。
他笑起来确实很好看,让人觉得亲近。
娄昭君在心中小声的说道,似乎是在为自己当年的昏头而辩解。她就是个深度喜爱帅哥的女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选中高欢了。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到那一年,你还会对我做这样那样的事情么?”
娄昭君脑子一热,忽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刘益守也有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问。
事实上,在他心中,娄昭君这样的女人,非常冷酷,铁石心肠一般,是不会问这种问题的。
“我想,应该还是会的吧。虚荣而冲动的少年郎,有机会染指一件稀世宝物,内心的雀跃肯定是按捺不住的。
也不会去考虑将来如何收场。”
刘益守看着娄昭君的眼睛,很是确定的说道。
这一瞬间,娄昭君忽然感觉自己有点傻。她忽然觉得,跟刘益守比起来,高欢好像什么都比不上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付出,好像一点都不值得,就像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一般。
一个人的成长曲线,有时候并不一定都是向上的。比如说高欢,他的成长,现在这个阶段就是在下降,甚至是加速下降。
自己当年为什么会那样迷恋高欢呢?这样不计后果的付出,真的值得么?
以前娄昭君是不会怀疑的,但有个参照物比较的时候,她又感觉自己好像亏了。
娄昭君的内心有些苦涩,走过的路无法回头,落下的花无法回枝,泼出去的水无法回盆,时间匆匆而过,就真的这样过去了,不讲一点情面。
连后悔的机会都不给你!
而她,现在依然要为高欢而奔波。如果面前的人不是刘益守,她甚至还会被折辱一番。
这就是命!
“我走了。”
娄昭君站起身披好黑袍,随即深深的看了刘益守一眼,那眼神不再如原来那样犀利,反而藏着一丝说不明白的温柔。
刘益守站起身,刚要行礼,娄昭君忽然转过身,紧紧的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你会杀了贺六浑的,对吧?你一定会做到的对吧?现在没有人比你更厉害了,你迟早会踏平邺城的对吧?”
娄昭君带着哭腔问道,泪水打湿了刘益守的肩膀。
“抱歉,并不想欺骗你,这些不是我能控制的。”
刘益守叹了口气说道,就任由着娄昭君在他怀里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