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笪桥南市。
两个官差前来贴告示,数百上千人挤来围观。
“怎说的?怎说的?”
“前面能看到的快念,到底是个怎样章程?”
“有没有减税!”
“……”
官差贴完告示,其中一个转身喊道:“肃静,肃静,我来念……从八月初一起,城内外各商铺商号,当到所属县衙之工商所,办理营业执照。十月初一之前,全城商铺、商号皆不征税。自十月初一起,各行税务皆有减降,若无经营牌照者,从重罚款!”
“赵总镇万岁!”商贾们齐声大呼。
他们听到的关键字眼是“减税”,南京的工商税极重,而且开国以来只增不减。
即便是新皇登基,下令全国暂时减税,都会额外加上一句:“南北二京不在此例。”
官差又喊道:“从今往后,取消差办、征调、徭役。官府市勘,不定期随机检查,市勘间隔至少在一个月以上!”
此言一出,众商贾听得发愣,随即纷纷朝着告示下跪。
喊什么的都有,有让菩萨保佑赵瀚长命百岁的,有干脆就把赵瀚称为活菩萨的,还有痛哭流涕朝着告示疯狂磕头的。
差办、征调、徭役……这些内容,等于官府在明抢,能把商贾坑到破产。
市场勘察,三日一次。
初衷是好的,勘察物价,勘察秤、尺、斗等商业工具,避免商贾弄虚作假、哄抬物价。但执行起来纯属扯淡,相当于每隔三天时间,工商执法人员便来敲诈一回。
“砰砰砰砰!”
今日南京城的鞭炮销量奇佳,爆竹直接卖断货了,全体商户都在欢呼庆祝。
商户们非常清楚,整个天下,除了赵瀚,没有哪个能给出如此优待。
在赵瀚眼中,不胡乱盘剥商户,这属于理所当然。但在商户眼中,这是亘古未有的善政,赵瀚是帮着商户说话的自己人。
商户蜂拥前往县衙,办那什么工商执照,反正他们以前也是要登记的。
产业、人丁、经营状况都要写明白,根据行业、地段、店铺大小、营收情况,编为三等九则,每个等级征收不同税银。
古代的城市商户,很多都是工商一体。
即前店后坊。前面是店铺,负责销售;后院是作坊,负责制造。
天下财赋出江南,而金陵为其会也,南京是整个江南地区的商业中心。
至崇祯年间,仅内城就有数十万人。在官府登记的外城居民,又有九千多户,这些都是有户口的本地人口。另外,城外还有许多附城而居的。
明末南京人口总量,必然超过百万之数!
商户类型,有一百多种。每种商户,少则几十家,多则上百家。
仅当铺就有五百多家,徽商开当铺最厉害,其次则是闽商。
还有大小酒楼,六七百座;大小茶社,一千余处。
南京以服务业为主,货运次之。
侯方域穿行于街道上,听着各处商户的欢呼声,叹息一声走向自己经常光顾的茶社。
半路上,又有官差来贴告示,不多时便传来更加恐怖的欢呼。
这次是全城欢呼!
改革坊厢制,取消坊长、厢长。
取消火甲制。
无论哪里的户口,除了住客栈之外,其余都要办理户籍或临时户籍。
侯方域盯着告示看了一阵,慨然长叹道:“南京定矣!”
两张告示贴出,商户和民户从此变成赵瀚的死忠。就算朝廷大军反攻过来,赵瀚手里暂时缺兵,全城百姓都会自发帮着守城。
坊厢制,忽略其中差别,可视为城市的里甲制。
城内有坊,城外有厢,坊长和厢长要收税的。到了明末,坊长、厢长全变成地头蛇,不但盘剥百姓,而且豢养家奴打手。
更畸形的是,南京城内外,本地人口很少,外来人口要多出好几倍。
本地人少,要交税。
外地人多,不交税。
本地人很吃亏,时常搞出市民暴动。
同时双方都要编为字铺火甲,就是免费给官府当差。救火啊,疏通阴沟啊,打扫街道啊,有时候抓捕盗贼都得帮忙。这些事情,本该五城兵马司来做,但五城兵马司在免费给权贵和官员做事。
现在赵瀚一视同仁,设立各坊厢派出所,百姓每月交治安银子便可,其他事情都不用管的。
南京的治安银子,肯定收得比吉安高,因为这里的物价也更高。
外地人似乎要多交一笔治安费,但他们不用应乱七八糟的差役,其实过得比以前还轻松。
人人皆可受益。
这些利益,以前都被权贵、官员、吏员、坊厢地头蛇拿走了。
“抓得好!”
“砍头,抓去砍头!”
街尾又有百姓欢呼呐喊,侯方域转身望去,却是一个坊长,还有他的混混打手被抓。
畸形的城市基层统治生态,导致坊长必为地头蛇。一个坊长,就是一个帮会头目,城市越大,这种情况就越严重。
赵瀚亲自下令,抓住坊长、厢长,不必经过审讯,直接砍头抄家。
至于那些混混,审判之后,按律处罚。
大量百姓跟着跑,他们要亲眼看到坊长是什么下场。连续穿过几条街,终于到了行刑地点,官差拿出绳子将坊长绞死。
砍头太脏了,还得用石灰消毒,用绳子勒死更方便。
以往到处游荡的混混,似乎突然之间就绝迹了。抓了一部分,其他的全部藏起来,或者干脆逃离南京。
到了九月份,基本完成南京户籍登记、工商业登记。
仅居民上交的治安费,一个月就有三千两银子。
而大明征收的坊厢银,一年也才五百多两。
赵瀚一月收税三千两,大明一年收税五百两。但是所有百姓,都觉得赵瀚在施行仁政。大明收税超低,反而经常酿成市民暴动。
是不是很诡异?
中间那七十二倍的差价上哪儿去了?
酒楼。
马士英冷眼旁观这一切,突然喝干杯中酒,嘀咕道:“此人真乃太祖再世,我可不敢在他手底下当官。”
阮大铖叹息:“我也不敢做官了,便让儿孙去当官吧。还得好生训诫,不可中饱私囊,否则便有灭门之祸。”
“可我又不甘心啊,”马士英说道,“鼎革之世,数百年一遇。你我恰逢盛会,难道就这样袖手旁观,不参与进去做些什么?”
阮大铖问道:“现在才做清官干吏,是不是……是不是太迟了些?”
马士英笑道:“你多少岁?”
“五十三了。”阮大铖回答说。
“我才四十八岁,”马士英说道,“在旧朝做过什么,新朝不会管的。明日我便去求见赵瀚,请求做一个镇上的小吏。”
阮大铖惊道:“贤弟去做镇上小吏?这可屈才了!”
马士英笑道:“直接要官,赵瀚会给吗?那就索性从最下面做起,给赵瀚留个好印象。只要认真做事,必然升迁快速。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阉党、东林党、复社,在赵瀚眼里都是一回事。他不看出身,只看办事是否得力。他要什么,我就做什么。他要清官,我就做清官;他要干吏,我就做干吏!他若是要诤臣,我便去做魏征!”
“贤弟真乃大才也,”阮大铖由衷佩服,随即摇头,“让我从小吏做起,我是拉不下脸,让我做知县还差不多。”
马士英微笑不语,他已经彻底想通了。
侍奉不同的君主,就要有不同的为官之道。
他年纪大了,入伙也比较迟,临死前最多做到知府,活得久些或许能到参政(省厅)级别。这就够了,为儿孙铺路,马家还能继续兴旺。
马士英越想越觉得可行,他指着街上兴奋的人群:“南京已经姓赵,南京的人心也已姓赵。最多三五年,赵总镇就能席卷天下。哈哈,兄长再会,愚弟要做廉吏去了。”
“再会!”阮大铖起身拱手。
马士英顿觉一身轻松,他这两年住在南京,被复社搞得惶惶不可终日。
与其整天混日子,还不如辛苦搏一搏。
他承认自己是小人,但只要皇帝高兴,他随时可以变成君子,因为他以前本就是君子。他也随时可以变成干臣,因为他以前本就是干臣。
多简单啊,不过是做回老本行而已。
翌日,马士英求见,赵瀚没有拒绝召见。
“你想做小吏,而且是镇上的小吏?”赵瀚笑得有些古怪。
马士英大义凛然道:“总镇在南京的许多善政,在下都看在眼里。值此鼎革之世,又逢英明之主,在下虽然才疏学浅,却也迫切想要投身其中。在下对江西之政了解不多,因此想从乡镇吏员做起,请总镇恩准!”
“难得你能有此心,”赵瀚赞许道,“去淳化镇协助分田吧。”
“多谢总镇,在下定然殚精竭虑,把淳化镇的田分得妥妥帖帖。”马士英长揖拜出。
淳化镇就在江宁县,距离南京不远,那里有许多是勋贵土地。
没啥难度,勋贵都完蛋了,纯粹就是个升迁跳板而已。
马士英既然懂事,赵瀚不介意给机会,甚至可以树立为一个典型:崇祯朝的奸臣,却是我手下的能臣!
(感谢企鹅大佬、上仙齐天的白银盟,感谢甲壳虫、我是共和国黑哥、缁衣紫的盟主打赏。)
(说好了四更,不会食言,可能更新很晚,大家就别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