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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榴花初绽,烈日显威,白景源抱着粉嫩软萌的公主珍,刚到永寿殿,就听里面在砸东西。

金器砸到木地板上的清脆声、珠串散落之后珠子滚动的咕噜声、漆器摔在地上的弹跳声,以及陶器的碎裂声,伴随太后娘娘压抑的怒吼声,声声入耳。

公主珍初生牛犊,根本就不懂发生了什么,听到这动静还以为有什么好玩的,根本不带怕的,只见她乌溜溜的眼珠子好奇的盯着远处黑洞洞的大门,肉乎乎的小手叉着,就要往那边扑!

任袖一贯不是个脾气好的,今天又不知在为什么生气,想着她这么多年,像这般生气的时候屈指可数,白景源心疼闺女,生怕她遭了池鱼之祸,忙示意乳母将她抱走。

乳母掏出公主珍的布偶吸引她的注意力,趁她不备抱着就走。

公主珍如今不过七个月不到,哪懂大人这些套路?直到乳母走了老远,她才开始闹着要找她爹,偏她还不会说话,一着急就只能流着口水咬那乳母的肩膀!

白生生的小乳牙刚长了四颗,乳母被她啃得直笑,一边笑一边哄,眨眼就走得不见了。

白景源又在院门口站了会儿,心道没听说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啊,怎么发这么大的火?到底还是提起下裳迈过门槛,进了永寿殿的院门。

院门后一左一右各种了棵石榴,昨夜下了雨,今日又骄阳似火,便衬得那叶格外油润、那花儿格外红艳。

白景源刚下台阶,便见那石榴树后站了个抱着扫帚瑟瑟发抖的洒扫小婢,顺口就问了句:“娘娘这是怎么了?”

鹿儿前阵子已经得了封赏,带着妻儿出京当官去了,如今身边跟着的是辞,比起鹿儿的老辣,辞就要差一点了,若是鹿儿,遇到这种突发状况,肯定会找相熟的宫人打听消息,辞却只知道傻乎乎的站在他身边,等着他自己去打探。

当然,也有两人出身不同的原因,辞想在不触怒任袖的情况下,在永寿殿打探消息,远没有出身季氏家将的鹿儿方便。

洒扫小婢穿着灰蓝色粗麻裋褐,因为经常顶着太阳干活的缘故,衣服肩膀处微微泛白,听到声音抬头,见是大王在问话,顿时脸色一白,颤抖着就跪下了,随即腥臊味儿一窜,地上就多了一滩水渍。

平日里如她这般地位低下的小婢,根本就没有资格凑到大王面前,虽然大王和善,就算面对满腿泥泞的农奴都能和颜悦色,但那些身份更高的奴仆可不是吃素的,绝不会给她机会讨好大王。

正当她吓得半死,以为今日就要丢命的时候,却听大王笑着吩咐奴仆:“这丫头到底年纪还小,不经事,快些去喝点热汤换件衣裳吧!”

等她回过神,大王早就带着人进了殿门,很快,太后娘娘就不再砸东西了。

【还是得大王才能哄住娘娘啊!】

小婢心里这么想着,一回头,就见管她的嬷嬷站在她身后,一张脸黑得跟炭似的!

对小婢女来讲,刚刚发生的事是天大的事,对白景源来讲,不过是生活中数不清的小插曲之一,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让任袖平静下来的同时,不迁怒他。

自那日严词拒绝迎娶公主瑟之后,虽两人都是成年人,且这些矛盾也不属于不可调和那种,经过这段日子的努力,他们之间的芥蒂依旧存在。

白景源不清楚任袖为何生气,保守起见,还是从关心她身体健康出发:“娘娘,气大伤肝,不管有什么事,都得冷静下来才好解决,您先坐下喝碗热汤吧!”

话罢,也不管她答应没有,小跑着从阿瑟手里接了碗汤过来,小心翼翼的捧到她身前。

很多时候,人们生气发泄,刚开始可能是怒火太炽压不下去,后来绝大部分都是因为缺少台阶。

白景源的到来,以及一如既往的孝顺表现,无疑就是最舒服的台阶。

任袖顺势坐了下来,一边喘着气接过碗,一边垂着眼皮不耐烦:“又来作何?难得休沐,不是说要带着珍去游湖?”

心知这些日子他为何来永寿殿的次数变多了,任袖还是忍不住小小的刺了一句,哪怕她也想好好和这个便宜儿子相处,也默认了白景源修复关系的积极举措,但心中那股不忿,还是消不下去。

她任氏的女儿哪里不好了?

见她转移话题,白景源也不介意,笑着接过婢女端来的果茶,抖抖袖子,捡了干净的地方也跟着坐了下来。

“今日天热,珍尚且年幼,儿怕她热着!”

任袖“哼”了一声,扔下一句“政事不好好学,带孩子倒是不用人教!”,就进了内室。

刚出了一身汗,她要更衣梳洗。

这些日子她本就看自己不惯,今天还心情不好,白景源也不介意她说话不好听,笑着继续喝自己的茶。

奴仆们很快就把杂乱的东西收起,眨眼间,新的摆设也放好了,任袖这才打扮停当走了出来。

出来了她也不说话,白景源估摸着就这么走了怕是又要惹她不快,只得斟酌一番开口:“不知娘娘为何不快?可有儿能帮上忙的地方?”

任袖沉默许久,最后还是开了口:“此事本不欲让你知晓,既然这么巧,让你赶上了,便说与你听……”

白景源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了什么。

“先前你说起理叔丘之事,本宫心有不忿,便派人前往理邑,意欲行刺,结果却扑了个空……”

扑了个空也不至于气成这样啊!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又有何难?

白景源这么想,便出言安慰:“既然娘娘也认定了此事,知我并非胡言,那总是有机会的,也不必急于一时,事情已经发生,杀了他也无济于事,不过是让我们心里好受些罢了,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关系?”

话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想着可惜了,任袖似是能猜到他心中作何想,叹口气道:“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你可知,我派去的人,为何扑了个空?”

“前些时日春光正浓,许是去别处游玩了吧!”

难怪不想跟他讲,大概是怕他以为她做戏,只想哄他高兴,却不动真格儿的吧!

任袖摇摇头:“家祖去世时,要求父王不得害他性命,但也留下遗命,除非王令相召,否则不许他离开封邑一步,此次离开,是因为……”

“因为什么?”

实在太好奇,虽然她一脸难过不想说,白景源还是开了口。

“你舅父许了高官厚禄,请他出仕辅佐!如今理叔丘身在春山,身边扈从数之不尽,想要得手,难度骤增,若只是这样,想想办法还是可以如愿,但你舅父派人求告于我,说同为任氏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如今季氏灭亡,还有其他大族,凭他自身,毫无压服世家之力,他需要叔父帮助……”

公子肃与先王感情很淡,他不顾先王与理叔丘的恩怨说得过去,但理叔丘乃夫人之子,却能得到让父王不顾伦理也想传位给他,可见不是省油的灯,他不怕放虎归山?

当年先郑王想尽了法子,才将理叔丘禁锢在封邑之中,如今将他放出,焉知未来会如何?

在白景源看来,且不说公子肃在理叔丘的帮助下能否战胜郑国庞大的世家集团,就算战胜了,胜利的果实谁来摘?

比起老谋深算、从小被教导得很好的理叔丘,他一个在边境小城荒废了无数岁月的不受宠王子,真的有把握吗?

他也是见过公子肃的,看起来不至于多么精明,也不傻啊!

白景源摇摇头,叹了口气。

见他满脸不认同,任袖骤然涨红了脸,满心羞愤回了内室。

连她这个毫无政治细胞的便宜儿子都能看出来,她那愚蠢的弟弟啊!却还在做梦!

哪怕不顾一向感情亲厚的姐姐,也要保了他!

任袖越想越气,越气越急,忍不住又想砸东西,一把手抓起榻前那盏她出嫁时母后特意准备的雁鱼灯,刚想砸了,又猛的委顿在地,捂着脸哭了起来。

在她装满了复杂心思的内心里,从前只藏着对母国的爱,如今又多了对母国未来的焦虑!

摊上那样一个大王,这个国家,还会好吗?

若郑国灭亡了,她这个郑国公主将会如何?

楚国虽然是她的家,但她已经没了丈夫和儿子,现在这个儿子,是假的!没有血缘关系那种!

这些年她抢权夺利,时常不顾他的感受,焉知他羽翼丰满,会怎么对待自己?

对母国的忧虑,不如说是对自身未来的忧虑。

吾心安处是吾乡,吾乡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