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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张元就披着大氅坐在屋檐下,就着园中雪景,惬意的喝着小酒。

精心筛过的酒温在小炭炉上,散发出浓浓的酒香,与那墙角传来的隐隐梅香纠缠在一起,甚是曼妙。

厚厚的炉沿上放了一圈金灿灿的黄豆,被那炉中小火烤得焦香,他就喝口酒捻颗豆,喝口酒,再捻颗豆,待到一圈豆子吃完,他又再放上一圈,像是做什么游戏,乐此不疲。

“噗~”

抬抬屁股,痛痛快快的放了个屁,张元面色自若,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边上的童儿却是气得不得了!一把将手中剪子还有带雪的花枝摔在一边,也没插瓶的雅兴了,背对着张元坐下,就开始抱着胳膊发脾气:

“爹爹你又吃豆!吃完豆就放屁!等下如何出得了门?我要被别人家的童儿笑死了!”

张元“哈哈”一笑,也不争辩此物甚香佐酒最妙,戳戳童儿后背,待他气鼓鼓的撅嘴回头,忙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块米糕来:

“看来爹爹得好好贿赂我家香莲儿一回,才好再吃两颗豆!”

恶狠狠的张嘴把米糕咬过来,香莲虽然吃人嘴软,还是咬牙坚持道:

“爹爹你还是莫要再吃了!吃完再放屁,我就不要跟你出门了!”

实在是丢死人了!

提起齐水张,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偏偏老太爷放着好好的肉不吃,就爱吃这奴隶们吃的贱物!

在家偷偷吃也就罢了,关键他出门前还吃!

吃吃吃!大家都别做人了吧!

想起上次,明明一群童儿都在讨好他,结果爹爹一个屁,全给崩没了!

至今想起那群童儿捂嘴看他的样子,他就想哭!

“哎,真想念我的阿坤啊~”

张元哀声一叹,一颗豆子扔进嘴,“嘎嘣”一下就被他嚼碎了。

真香!

阿坤是张元的从人,也是他庶出的兄弟,前几年郑楚交界处有匪盗聚啸山林,张元带兵剿匪,结果匪徒狡诈设伏,阿坤为了护他丢了命,他也因坠马断了腿,这些年就从齐水太守的位置上退下来,安心在家休养。

香莲是阿坤的独子,自阿坤死后,张元就把他收作养子了。

“要是爹爹在,他肯定也不许你吃豆!”

张元是张家最不正经的主子,他爹为他挑选从人的时候,全都挑的性子板正的,阿坤最是重规矩,若他还在,肯定会这也不许那也不能。

不过张元才不在乎呢!

他早就到了可以任性过活的年纪。

“哎~阿坤爱我,香莲儿心狠~”

这种不着调的话,也就他会说。

信口胡诌不过是欺负死人不能开口。

香莲翻了个白眼,并不拆穿。

见劝不住,也就不再理他,两下吃完米糕擦了手,他决定接着插花。

今日红梅开得极好,剪一些插到那新烧的陶瓶里,放到书房长案上,最是雅致。

结果捡起花枝,却见花枝上的雪已经融化,把木地板打湿一片,香莲皱皱眉,忙去找来抹布擦地。

张元“嘎嘣嘎嘣”的就着小酒吃烤豆子,见童儿眯着眼睛从地板上捻起一根根头发,那凶狠的眼神就像是发现了潜入家中的盗贼一般,无奈的叹了口气。

这孩子也不知像谁,总是跟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较劲。

“我都六十六了,还不能想干嘛就干嘛啊!”

见小童儿不理,他又哀叹起来:“为何小小年纪,就开始学阿坤,成天板着脸啊!明明是我养大的啊!为何不像我?”

“家里谁像你啊!哥哥们亲生的都像太爷不像你!我又不是你生的!”

“嘶~”

张元捂着胸口,作势欲倒,一副伤心样,小童儿却不理他,自顾自的干起活儿来。

齐水张以家风板正闻名,几百年了,张元这种都没有同款。

小童儿心里有气,擦干地上雪水,干脆又吭哧吭哧的把其他地方都擦了一遍。

等他擦完了,张元烤豆子也吃完了,摇摇酒瓶,一滴不剩,他便吩咐童儿:“去看你大兄起了没有,若是起了,让他过来一趟。”

童儿应了,换上木屐,就抄小路叫人去了。

张元看着阴沉沉的天色,轻轻叹了口气,回屋躺倒。

这样舒服的日子,也不知还能过上多久?

公子鱼与后家争兵权争得头破血流,凤凰台乱成一团,连王后与公子都避了出来,这都什么事儿啊!

张元再次叹了口气。

也不知公子白即位之后,情况会不会好些。

正当他似梦似醒之际,如今的齐水城太守张非在屋檐下脱掉木屐进了屋。

“爹爹,您叫儿子来,可是哪里不舒服?”

说着就要替他揉腿。

张元当年剿匪时摔断了腿,好了之后,除了有点跛,每逢天气不好,就会痛。

张非是个孝顺的儿子,也是个合格的太守,却不是个足够机敏的政治家,张元见他身上还透着酒气,显然是宿醉刚醒,肯定是见童儿去叫,以为他这里有什么急事,还没来得及更衣就过来了。

张元叹口气,拍开他的手,裹着被子坐起来,问他:“没有不舒服,叫你来,只是想问问最近可有什么新鲜事?”

他年纪大了,腿脚又不好,这两年每逢齐水贵族设宴他都懒得去,只有自家有宴才会出席,一些消息就会知道得迟一些。

见他没有不舒服,只是想听听外面的新鲜事,张非松了口气,细细说起这两日的事:

“最近连日大雪,军中照旧操练,城中无事,只是各家宴饮都有增多,儿有时去,有时不去。王后与公子依然停留在宿城附近,宿城太守一直守在那里,想迎公子与王后进城,王后不允。后氏依然跟随,儿怕触怒后殳,也不敢派人窥探,昨日桑丘柳氏霁月公子来访,与儿饮酒畅谈,倒是说起前几日路过大泽时,遇到勇毅将军带兵进大泽抓野人,为了给将军让道,以至于耽搁了行程……”

勇毅将军是任毅的官职,虽各大世家都知道她的底细,却无人小看她。

张非说得细碎,张元却听得很认真。

“柳霁月?那孩子学问挺好,为人也不错,实乃嘉朋!”

“是,儿子也是这样认为。昨夜霁月来访,本是想要先来拜见你,可你已经睡了,儿就自作主张替你回了。”

“哈哈!入夜了才来的吗?此子一向不拘小节。反正他现在游历回来了,一个月不来十回也要来八回,昨日没见着,改天再见也是一样。”

张非呵呵一笑,点了点头。

若是常人,就算感情好,也断没有大晚上来好友家做客的,可霁月偏偏要来与他秉烛夜谈,虽然风雪夜看着雪景喝酒感觉很有意境,可这样是真的冷啊!

“勇毅将军抓野人?抓了多少?是直接杀了,还是抓的活的?大冬天的,她为何入大泽抓人?这种时候,难道她不该陪在王后与公子身边吗?”

张非正一边回忆着昨夜与友人畅聊的畅快,突然听到张元问起这些,竟是一问三不知。

“这个……儿子倒是没有打听太多。”

“后氏与公子鱼斗得厉害,王后与公子白之所以能平安离开凤凰台,其一,是因为后氏牵制,其二,是因为勇毅将军在外接应,这种时候,将军不该亲自带兵离开才对……”

王后不信任公子鱼,可不见得就信任后殳!任沂带着的军队,是她最坚固的铠甲,这种关键时刻,怎能不放在身边?

这就像陷入危险境地的人,若身边有利刃,谁会舍得将它放到自己够不着的地方呢?

齐水城位于楚郑交界处,自古就是军事重地,张氏守齐水城这一支,已经几百年了,现在外面说起他们,已经不再是张家旁系,而是齐水张!

张非不擅政治斗争,对军事却是极其了解的,听爹爹点出不正常之处,立刻拧紧了眉!

楚国冬日多雨雪,若非不得已,谁都不会这时候动兵!任沂可不是什么草包!

那她冒着大雪带兵入大泽,必是有不得已的缘由!

张非挠破了头都想不明白,张元已经叹气道:“赶紧派人打探情况吧!这时候也别怕得罪谁了!要是……直接派人求见后殳,也不是不行。”

王后带着公子离开凤凰台,是早就谋划好的,因而身边从人侍者极多,用惯的奴隶也都带着,不存在缺乏奴仆的情况,所以根本用不上野人,自然没有理由着急去抓!

可若是单纯为了清理野人,公子白的封地就在大泽北面一百多里外,任沂常年在那附近练兵,入冬之前就该这么做了,何必拖到冬日里?

若是王后出了意外,年幼的公子白根本不可能指挥得动任沂,任沂也不可能放心把公子白交给后殳,独自带兵离开。

排除各种选项,最有可能的就是,公子白出了事,需要大量野人,或者说,野人尸体。

涉及到王族,这种情况只有一个……

张元被自己的猜测吓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连声催促儿子快些派心腹从人去把事情打听清楚!

若正如此,那这事就不是后氏一族能担得起的!得早早商量对策才行!

见父亲紧握着自己胳膊,手背上青筋暴起,张非忙跪到他面前,慌张道:“爹爹!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我!”

张元一颗心跳得“嘭嘭”响,被儿子抱住膝盖好半晌,才舒口气把自己的猜测说了一遍。

“您是说,公子白很可能出了意外?王后打算用野人殉葬?”

张非嗓子都吓破了!

“若楚国去国,我们齐水张到时候怕是会有覆灭之灾!”

如今大纪对诸侯国的掌控力越来越弱,到时候楚国去国,大纪却没有足够的实力,那么楚国会立刻陷入战争!

诸侯之间早就摩擦不断,只是谁都不敢扯下脸皮,大肆侵占别国地盘,可若是此国已经去国,不再是诸侯封地了呢?

那还不是谁占到了就是谁的?

大纪去年被燕王抢了公主,最后都只能咬牙认了这个女婿!若楚国真被其他诸侯瓜分,纪帝怕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到时候仅凭楚国世家,不论是大义还是实力,都不可能敌得过!

尤其是他们这种固守边城的世家,绝对会是最先倒下的那一批!

退无可退,唯有死战!

“镇定!听我安排!王后那里得派人去,还得派人回主家,跟家主通个气,让他们抓两个先王庶子在手,有备无患!”

见儿子脚步匆匆,眨眼就走到了门口,张元又道:“切记!此事绝对不可泄露出去!”

“儿子知道了!刚下过雪,爹爹今日就别出门了,好好在家等儿子消息吧!”

张非跪在檐下磕头恳求。

这种时候,爹爹不在家,他就慌。

张元没好气道:“知道知道!还不赶紧去办!这种时候我哪有心情出门游玩!”

张非这才接过童儿递来的木屐穿了,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