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安缓缓攥紧了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白色。
如果将来还有事态好转的那天，他还能活到那么一天......
但愿，他还能有机会，把尚还藏在心底的话，说出口。
容礿看着李玄安。像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自作聪明地想要去改变一切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注定了失败的结局。若是她没有看错，这天家紫气的模样，倒像是个有帝王相的。但毕竟是个女子，气和自身不合，结果或许并不像看起来这般美好。
人界的女子，这许多年来，一直都没能摆脱男子的压制。若是女子坐上了人族皇帝的位置，那将是一件铭记千古的事，至少，人界的女子将有机会抬起头来，拿到说话的权力，握住自己的命数。
可是这是个女子，身上的天家紫气恰恰可能是灾祸的源头。如果她并非如今天家的正统血脉，而是旁支，那就更加值得深思。
李玄安恍惚间，听到容礿问道：“天家的小姐，你是天家正统，还是天家旁支？”
“我......”李玄安皱起眉，“容礿姑娘，你问这些做什么？”
容礿脸上的笑意依然散去，她道：“古往今来，唯有天家正统的血脉才会有天家紫气，而你的身上，天家紫气瞧着有些异样，倒不像是一般天家正统的模样，多了些别的味道。但旁支身上具天家紫气的情况十分罕见，多半都是祸患之始。而且......”
“而且？”李玄安自己完全不清楚这些，听起来也是懵懵懂懂。
而且，这天家紫气带着帝王气，也就是人界传统上所说的帝王相。这是世间唯一的帝王相。可拥有着帝王相，并站在她眼前的这位，却实打实是个女子。
仅仅是这些，都足够人界大乱一场了。无论是那些人界的贵族，还是民间男子的呼声，都定不会容忍一个女子坐上那至高的位置，这对于人界的男子来说是一种耻辱。
容礿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剩下的话没说出口，李玄安也只听了一半。
不过，他倒是并不在意什么天家紫气不天家紫气，他现在只想赶快见到褚一。
李玄安道：“容礿姑娘，他现在还在阵法内，还是已经从阵法中出来了？可否告知我他现在如何了？”
尽管方才已经见到了褚一的模样，他还是有些焦急。
容礿看着他的眼睛，眼神幽暗。
“他应该已经出来了，或许不久就会找到这里。”
她道：“如果没有别的事，你也可以离开了。那个少年不会有事。”
李玄安担心褚一，原本还想再多问几句，可看容礿的模样，明显是不想继续谈论这件事。
他犹豫片刻，还是道：“那我便告辞了。”
容礿走到了床榻边，背对着李玄安，没有出声。
李玄安走到门边，拉开门，在关门的时候，最后看了看容礿。
蜡烛的光把她的影子投到了墙壁上，拉得很长。床榻上躺着的，应该是他白日里见到的那个男子，穿一身黑衣，他当时没有仔细看，只是感觉那男子看起来还活着，只是一直在沉睡，脸色略微有些苍白。
床榻上的纱帐垂落，把床榻内的模样遮得严严实实，除了容礿的背影，李玄安什么都没有看到。
门“吱呀”一声被关上，这小小的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宁静。
容礿垂眸背对着蜡烛，隐在阴影中。
她伸出手，想要把纱帐撩开，但犹豫再三，还是没能真的去做。手停在半空半晌，还是垂落下来。
其实，她设在月神神庙的阵法，和困住悔的阵法，是相似的，几乎可以说是同一种阵法。
但是这同样的阵法，那个人族的少年可以凭借纯粹的心扛过去，悔却像是陷入了无边的梦境，看起来完全没有要醒来的意思。他被阵法完完全全困在了自己的心中。
他被自己打败了。
与其说是失望，她更愿意认为，自己是在难过。
为什么......会难过呢？
或许是为那个曾经鲜活的悔，或许，是为了当初尚还单纯的她。
容礿抬起头，坐回到了方才的桌边，把蜡烛熄灭。
蜡烛的烛泪已经覆盖了一片桌面，在夜色里，她的眼中看到的烛泪，是一片朦胧的光。
一夜未眠。
床榻上的悔还是和之前一样，半点动静都不曾有，安然沉睡着，像是根本不存在一般。
容礿永远都在幻想着，悔会忽然破掉她的阵法，睁开眼睛的时候，不再是那没有感情的模样。
可是这个幻想，至今都还只是幻想。她时不时会屏住呼吸去听床榻上的声音，得到的只有一片寂静。
李玄安也一夜未眠。
他一直在等褚一回来。
这里是他们一开始就定下的客栈，这是褚一最容易找到的地方。从这里到月神神庙，他是认得路的，但怕就怕，他们两个互相寻找，最后反而是一场空。
到了清晨的时候，李玄安忽然听到了一声推门声。
伴随着推门声同时出现的，是熟悉的脚步声。
他立刻站了起来，转过身去看门的方向。
褚一立在门口，看着李玄安的眼神，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惊喜。
“世子......你回来了。”他苦笑道，“我还以为......”
我还以为，你就这么消失在这个世间了。
他当时追着李玄安跑出没多远，就发觉了事情有些不对，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即便是他都经历了一番难以言喻的折磨，才能站在这里，更遑论李玄安当时是第一个追出去的，还不知都遇到了什么。
李玄安原本有许多话想要说，但看到褚一的神色，全部都吞了回去。
到最后，只说出了现在最值得高兴的事：“我找到鬼界的容礿姑娘了，京城的瘟疫，很快就能好起来。”
褚一并没有露出什么喜悦的神情，而是定定地看着李玄安，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什么容礿姑娘，什么京城的百姓，对他而言其实根本没有那么重要。之所以他会来到这里，都是因为李玄安的决定。
事情这般凶险，世子能活下来，这已经是他现在最高兴的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以与之相比。
李玄安犹豫片刻，却还是道：“褚一，虽然找到了容礿姑娘，但我还不能回去。”
“世子，那不是你能左右的，即便是留在这里，也并没有办法阻止将要发生的事。”
褚一一早便清楚，李玄安去调查陈家酒坊的事，定是带着私心的。
李玄安的模样并不像是单纯只想要找到一个容礿那么简单，李玄安知道的东西或许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直忧心忡忡。
世子自幼便是个聪慧的，但也仅仅是这样了。人族的凡人力量太过微弱，即便是在同为人族的修炼者面前都没有还手之力，还要靠天道劫罚来限制同族之间的压制，更不要提，现在他们面对的，已经不仅仅是人族，甚至不是妖仙这样的种族，而是魔族。
那个和神族势均力敌的种族。
要知道他们人族在当初还仰仗着神的庇佑生活过一段时间，神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只能仰望而无法触及的存在，而神族的宿敌，拥有着和神族一样强大的力量。就算现在只有冰山一角，也不能因此而轻视。
“可是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李玄安道，“褚一，现在这里只有我们。若是魔族现世，你认为他会放过这一直被用来镇压他的渭州吗？他会放过人界吗？无论我们逃到哪里，都是没有用处的。最后一线生机，就在现在。”
现在绯月还没能脱离肉身的限制，尚还处在一个逐渐解放自己的阶段，这个时候已经是最好的时候，若是等到他们完全解脱束缚，力量完全被释放，瑶姬之前设下的阵法再也起不到镇压的作用，到那时，这世间，能有几位强者是绯月的对手？
无论是他，亦或是那些修为深厚的强者，在面对一个魔族魔将的时候，应该是相同的。毕竟一旦稍有差错，面对的都是一个死字。
褚一想要劝说，可是李玄安的眼神里写满了坚毅。
他并不是一个能听得进劝说的人，有时有着难以想象的固执。
“你说的，可是绯月？”褚一听到背后的声音，下意识回过头，看到一个面色冷淡的女子，她道，“渭州的确曾经是绯月被封印之处，绯月在当初杀了不少神族，即便是圣女瑶姬，也费了许多心思，才难得将绯月封印在此，换来了暂时的安宁。”
“只是，她即便是再怎么想，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神魔两界纷纷消失，反倒是被压制在了人界的绯月获得了最后的生机，活到了今天。现在的绯月，比起之前只会更强，的确是个棘手的存在。”
她说道这里，直直地看向李玄安：“不过你一个凡人，想要靠自己去制服绯月，恐怕还是有些不自量力了。”
容礿随意地扫了一眼眼前的少年，他正看着她，带着警惕。
在褚一眼中，这是个相当陌生的女子。
李玄安道：“容礿姑娘，这正是我想告知你的。”
他走近几步，道：“京城的瘟疫现在容不得耽搁，若是你能今早出发，我们感激不尽。”
他恭恭敬敬地行礼，脸上的神情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容礿“呵”了声，“所以，你是想让我去京城帮助那些百姓，自己留在渭州，想办法把绯月压制住？”
她之前对绯月的印象，仅仅是一个被阵法封印住的魔界魔将，因为他消失在这世间实在太久，几乎都要忘却还有这样一个存在。
但是现在看起来，绯月似乎要从阵法中破出，重现世间了。这倒是个新鲜消息。
李玄安沉默着，没有应答，半晌，也只是道：“京城的瘟疫在我来时便已经十分严重，许多孩子和妇人不得不被送到城外，几乎是在等候着死去。而城内人心惶惶，百姓们都想要从京城逃出去，去外面躲避瘟疫的危险。他们中间还有带着瘟疫的，所以京城内的五殿下封了城门，把所有的百姓留在了城内，没有命令不得出城。当时......百姓们尚且还有机会在五殿下别院外哭喊着，现在，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
瘟疫夺去一个凡人的生命，需要的时间很短暂。即便是修炼者，修为尚浅的，也有可能会被瘟疫侵蚀肉身，那些修为护不住他的性命。
若非李玄安知晓李承逸大约是有些本事的，他大概也会担心李承逸的生死。
毕竟在瘟疫面前，没有五殿下。李承逸能活下来，靠的也不是一个名头。
“但是你的想法同样可笑。”容礿脸上看不到半点笑意，“当初的绯月，即便是神界圣女瑶姬都费了一番功夫，最后才堪堪困住了绯月。在绯月手里握着不知多少条神族的性命。我倒是不知，仅仅是你这样的一个凡人，竟是也想着把一个鬼将制服。”
李玄安握紧了双拳。
容礿看着他，只觉得荒唐。
她倒也不是对凡人有偏见，而是事实就是如此。李玄安不过肉体凡胎，身上没有哪怕一丝灵力，是个完完全全的凡人。无论是他身上的天家紫气，还是他看起来还算机灵的头脑，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没有任何用处。他不该用自己的短处去碰绯月的长处，否则下场必定十分悲惨。
李玄安嗓音逐渐沙哑，他低声道：“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了......容礿姑娘，绯月已经挣脱了阵法的控制，虽说尚还没有肉身，却也占据了一个人族孩子的肉身，昨日，便是绯月引我到了你的阵法内。绯月已经摸清楚了这渭州的形势，还能如此肆无忌惮，便是认准了此处没有能限制他们继续破阵的存在，若是我也随你一同回京城，待到京城事情解决，瘟疫退去，怕是渭州已经......没有活口了。”
传闻魔族嗜血，尤其是神族的血，会给他们带来愉悦感。现在没了神族，整个渭州的百姓又摆在绯月面前，被阵法压制的仇恨还在心头，绯月破阵之后首先要做的事，其实并不难猜。
屠城，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