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安在这短暂的夜里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月亮泛着血红色的光芒，那凶煞的光倒映在奔涌的河流中，最终被摇曳的树影遮挡。
魔界的魔将，这是多么可怕的字眼，但是他现在没有退路了，人界如今的形势显然在走向一个并不美好的方向，如果就这么任由它走下去，怕是会到无法挽回的境地。
李玄安睁开眼时，天还没有亮起，外面的夜色依旧，他并没有睡多久便醒来了。因为积压的思绪，也因为迷茫的未来。
或许从一开始，他李玄安就是一个悲剧的角色。
如果注定悲剧，那么。
他更愿意去放手一搏。
——
月色如水。
一身如烈火般红衣的女子，跪坐在地上，对着天边遥遥举杯。
“月神大人，”她红唇轻启，喃喃道，“今日，又是一个同样寂静的夜晚。一千二百年了，红线还在这里，等着您的归来。”
酒杯倾斜，摇晃着的水色慢慢变了光彩，流动着，滴落在地上。
“从今天起，你有了自己的名字。”月神唇角温柔的笑意仿佛还在昨日，“红线，随我来罢。”
姻缘树下，红线度过了一年又一年，姻缘树上的红线总是那样夺目，红色的痕迹从来没有从眼中消失。
她见到了那些姻缘的起始，也见证了随着死亡一同断裂的分离。
漫长生命里，很多东西都已经悄然改变。
红线的眼中，映着月色，映着飘舞的红线，映着那些永不枯败的枝叶，唯有它们与死亡，得以永恒。
留给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如果等不到月神的归来，便索性同月神一同离去。这世间的姻缘，从此倒多了一份考验。
今日的月格外地明亮，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清冷。恍惚间，还是那个萧索的冬日。
寒冷的风把一切都吹得凌乱萧索，唯有姻缘树，立在神界，满树的红线在风中狂乱地飞舞着，在猛烈的风声中摇曳着，却坚挺在那里，没有动摇的意思。
可是月神却道，红线，姻缘树不能再留在神界了。
彼时尚还有些青涩的红衣少女愣了愣，道，月神大人，神界的气息一直滋养着姻缘树，若是不在神界，还能去往何处呢？
仙界。月神道，神界即将迎来浩劫，恐怕到时姻缘树会被波及，若是姻缘树被困在神界，那么这世间便要大乱了。
姻缘，原本就是难以揣测的。若是没了姻缘树的庇佑，分离和破碎将会变得更加容易，坚守，则变成了难以跨越的鸿沟。
那天，月神顶着神界众神的压力，将姻缘树移到了仙界。并且并未说出她的原因。
讽刺和不解充斥了整个神界，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月神会作出这样的选择。明明神界才是姻缘树扎根之处，姻缘是月神手下的，而仙界，很难对姻缘树有什么益处。
但是在月神的坚持下，这件事就这么成了定局。
红线从那时起，便正式开始看管姻缘树了。
在此之前，她只是能够是不是在姻缘树下小憩，或是看着那些飞舞的红线待上一整日，碰触姻缘线很容易搅乱姻缘，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这是很危险的一件事，那时月神便时时刻刻叮嘱她，红线，不要碰到树上的姻缘线，那或许是人界凡人几世修来的姻缘。
是啊，几世修来的姻缘，凡人的寿命是那么短暂，却总是幻想着能够长守，一世不行，便两世，三世......转生有时候不过是缘的继续，至坚之情，从来都不会因为任何困难被打破。
红线依稀记得，那时，树上红线飞舞的模样。
在月神消失的那日，她疯了一样，在姻缘树下长跪不起，一日、两日......一直到那天云彩终于消失，月光重新照在姻缘树上，她才慢慢站起。
没有关系的，没有关系的，她可以等，一直等下去。
她现在后悔了。
当初她对月神说，月神大人，凡人的寿命那样短，缘分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用处呢？每一次转世，他们都会忘记曾经的缘，即便续上，也不记得自己的过去，怎么样才能让他们知道，彼此跨越了那样多的困难才能走到一起，怎样才能认出彼此，他们曾经是故人呢？
月神当时摇了摇头，轻叹道，红线，缘不会断绝，但他们并不需要知晓。
即便认不出彼此，这份缘到了，也就足够了。无法长久，但可以有短暂的幸福。这世间最缺少的，其实就是那些幸福。
冥冥之中，天道早已经做出了安排，一切都会折回原点，但一切都在继续，从未停止。
红线摊开自己的手心。隐隐有黑色的痕迹。
她后悔了。她当时以为凡人短暂的生命下，缘是无用的东西，不如其他种族来得长久。
但是现在看来，转世真的是一种延续，而他们，所谓的仙，亦或是神，一旦死去便再无轮回，没有来生可以等待。
没有来生。
——
褚一回到客栈的时候，其实还没有完全天黑，外面天色昏黄，人都在慢慢往家中走。渭州的夜是很安静的，这里的人不喜欢在夜里出行。
李玄安的房门紧闭着，看起来很是寂静。
这样的寂静，一直持续到了第二个白天。
褚一相信李玄安一定会出去，但是没有等到他的声音。
他忍不住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李玄安坐在窗边，支着下巴看着外面的天色。
从浓郁的夜色到渐渐变得明亮，破晓的曙光自天边出现，他坐在这里，一直都没有离开。
如果人界的未来能像这道曙光一样，那该多好。
只是没有如果。
想创造这样一个如果，那只能自己动手，去打破这世间的死局。
淮水奔涌着，在晨光中闪着细碎的光。又是一个白天，渭州的白天，永远会如期到来。
但是死去的人，无法复生。
淮娘的梦里，多了很多难以言喻的悲色。
“娇娇，我可能要离开了。”唐月在一个夜晚这样道，“我已经治不好了。我不是人，我是个怪物。”
她眼睛里的血丝在灯烛的光芒下有些狰狞。
韩娇低着头，没有看她的眼睛，小声道：“娇娇，不要这么说......”
她不是害怕那些鬼神之类的东西，那两个永远跟随着唐月的影子，那病的根源。
但是她害怕那个绝望的眼神。
她之前从未在唐月眼中见到过的，那种透彻心扉的绝望之色。
唐月无疑是唐家的大小姐，从出生开始，便是唐夫人心中的珍宝。
她爱说好听的话，但是不是虚伪的，她喜欢撒娇，因为能为唐夫人带来笑容。唐家尚且没有这么富有的时候，唐夫人因为娘家的财力，根本不顾唐德恩的想法，他们的隔阂是显而易见的。
唐家的夫人和老爷，根本就是因为利益走在了一起。
所以唐夫人并不快乐。她只是想要一个官夫人的名号罢了。
很早便学着去讨好唐夫人，让唐夫人能露出笑容的唐月，自己也必须坚强。
只是，现在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事情越来越糟糕，她已经没有了别的办法。
她说：“我不想活着了。我死了会更好的，之后娘亲不会因为我变成那个样子伤心，有了下一个女儿，她还能忘记现在的我。可是如果我伤了她，如果我伤了她......”
唐月的声音越来越小，充满了红色血丝的眼睛里，慢慢蓄了泪水。
没有办法了，这就是最后的办法。
“我可以选择一个，最好的死法吗？”她哀求道，“娇娇，你不是说有个神仙吗，你可以让她把我带到淮水，我跳进淮水里，只要跳进去，很快就会被水淹死。”
淮水一直在流动着，人淹死在淮水中，基本都会被水流带走，没有人会知道这里曾经死去了一个人，那样，她是不是真的死去了，就会变成一团迷雾。
即便是死去，也能让唐夫人带着一丝丝的希望和慰藉。她的难过会慢慢淡去，或许还会期待着自己曾经那个不懂事的女儿回来。
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韩娇原本是不愿的，但是唐月的神情，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
她躺在冰冷的床榻上，借着月光，看清楚了外面的树影。
“神仙姐姐，神仙姐姐。”她小声道，“这次，我不想去找什么人了，我想把月儿带出去。神仙姐姐，我想把月儿带出去......”
她念了一整晚，到了天快要亮起的时候，才终于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声音越来越小，略微沙哑起来的嗓音有种割裂般的感觉。
她太累了。她撑不住了。
她其实知道，月儿为什么已经不愿继续下去了。
月儿说，在最开始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变成这个模样，但那只是很少的情况，多数时候，她是清醒的。
但是后来就变了，她失去神识的时候越来越多，很多时候一睁开眼睛，变得清醒之后，却发觉自己已经说了很多怪异的话，做了很多令她恶心的事情，小厨房的生肉被吃了个干净，这还只是个开始罢了。渭州城饲养家畜的人家原本就不多，她居然会吃到那些活着的家畜。
这似乎已经不是病了，她像是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牙齿更加坚硬，骨骼也变得结实，能做到很多以前做不到的事，力气大得吓人。
但是这些都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被用到了很糟糕的地方。
飞身跃出自己的院子，跑到渭州城的各个角落寻找可以用来吃的家畜，这是她从前几乎没有想过的事情。这是她现在每日都会做的。
渭州城的家畜已经快要被她这个传闻中的野兽吃光了，那么接下来呢？接下来是什么？既然小厨房那些早就死去的肉在满足不了她的需求之后，渭州的家畜开始被吃，那么家畜满足不了需求，谁又能保证她不会把魔爪伸向人族？
她不能赌了。她的爹爹，她的娘亲，她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很亲近的妹妹，这些都是她不愿意去伤害的人，在自己的生命和亲人们的生命之间，她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她现在也想通了。
她已经不算是活着了，一个连自己做什么都管不住的人，那怎么还能叫活人？不过是一具被利用的尸体罢了。她的死去，会把剩下的事都完美地解决，不会再有人被伤害，她的结局，或许也是本来就会有的结局。即便她没有做出选择，恐怕也很难像个人一样活下去了。
那些老人说，人是有魂魄的，人和神仙不一样，可以转世轮回。今生受尽苦难，或许下辈子就会是一个很幸福的命，而很多遗憾，也可以在下一世得到圆满。
她现在最后的愿望是，下辈子，她可以继续做娘亲的女儿，还有一个像娇娇一样的妹妹，能吃到渭州城的桂花糕......不要再生病了。
这样的病，一世足够了吧？等到下辈子，她可以做一个真正的人，等到长大了，还要给娘亲织衣裳，嫁一个好郎君，把所有好吃的都让娇娇吃一遍......来生，她还要在渭州，等待着渭州城的淮水血腥味散尽，陪着渭州的桂花到老去，到死去......
唐月这么想着。
韩娇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恍惚间看到了一个白衣的身影。
那个少女说，“如果她已经决定了，那么我还可以最后帮你们一次。她的命，这样结束或许还算好些。”
唐月的命啊......
那命盘上的血色已经掩盖不住，她的命或许早就断绝，现在的唐月，已经是半个傀儡，这具肉身最终会变成一个容器，然后因为承受不住魔气的压制，破碎成碎片，在渭州消亡。
而唐家的人，在这之前，大约都是要陪葬的。
魔为了维持力量，可是要吞噬魇的，一些人罢了，哪里能满足得了魔的胃口？现在还只是一个开始，那些牲畜就是将来的唐家人甚至整个渭州城的人的下场。骨血被吞，嚼碎的肉......那将是一个难以控制的悲剧，一整座城的灾难。
唐月在这种时候愿意去死去，抛开她自己的可悲之处来看，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她没有别的路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