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安十分不安地睡了一个晚上，做了一整晚的梦，就连梦里都是那颗夜明珠。
他来回翻身，翻来翻去，最后醒来的时候，满身都是汗。
天气热了，渭州这边大约是不习惯用冰的，感觉大家都不是很怕热的样子。但李玄安从极北一路过来，这么多年来习惯了那种冰冷的感觉，忽然热起来，就有些受不住了。
今日渭州是个大晴天，一大早这阳光照过来，就是热乎乎的。
真是夏天了，李玄安迷迷糊糊坐起来，这么想着。
但是夏天似乎也没极北那些人们想象得那么好。
李玄安坐起来很久，困意实在有些顶不住，又躺了回去。
被褥被他随意推开些，人躺在床榻边缘，李玄安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但是阳光很快转了过来，李玄安眼皮透出粉色，顿时把睡意扫空。真是睡不着了。
不过他从榻上下去，坐到桌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遭不住遭不住，晚上睡得太差还是会困，他原本也不是个很能撑得住精神的，这天气一热，犯困的毛病就更加明显。
李玄安半眯着眼睛往桌上摸自己的折扇，却摸到了一个圆润的东西。
他猛然清醒过来，看了一眼手下的东西。
夜、夜明珠？
李玄安几乎不敢相信，总觉得这大概是自己还没睡醒，所以脑子也不清醒，都开始出现幻觉了。这哪里来的夜明珠？
不过他掐了自己一把，又眨了眨眼，眼前那颗夜明珠并没有凭空消失掉——居然是真的。
这夜明珠又是从哪里来的？
李玄安把它拿到手里，转了转，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瞧了瞧。
这好像......就是李承逸那颗，也就是原本应该在褚一手里的那颗。
这个重量，这个手感，还有这个漂亮的光泽......李承逸那夜明珠可是从国库里挑挑拣拣才翻出来的，人世间难得的珍宝，他怎么也不该把它认错的。
不过这次，李玄安纳闷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褚一这么久没怎么理他，夜明珠总不会自己跑到这张桌子上，褚一也不像是一时半会儿愿意原谅他的样子，这......怎么解释？
不过事实如此，李玄安虽然有些不明白这夜明珠为什么会回来，但是总体来说，还是个值得高兴的事情。
前提是，这不是有人别有用心从褚一那里偷来放在这张桌子上的，要是真的这么倒霉，他李玄安就要出大问题了，实实在在成了一个倒霉蛋。
李玄安默默安慰自己，这里是渭州，都没几个人认识他这个所谓烈王世子，哪里还会有人那么闲过来算计他和褚一的关系？
不过这么想，倒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李玄安纯属是心理阴影太多了才容易胡思乱想。当初烈王妃为了让李玄安装男子装得更像一点，索性自己兵行险招，自己去寻了个年轻的少女，不知道怎么安排到了他的院子里。
当时，李玄安固执之下，院子里几乎没什么下人，除了他就只有一个褚一，烈王妃还刻意告知那个少女，说是若是世子问起来你是如何进来的，便回答是个一身黑色衣裳的男子带你进来的，似乎腕上还缠着一根红色的绳子。
那根红色的绳子，是褚一自幼便带在腕上的，原先并不是那个模样，是一根一根细细的丝线缠绕在一起，编织成了绳子的模样，上面还很细心地挽了几个很漂亮的结。就是时间久了，颜色有些暗淡，褚一却始终不愿意把它从腕上摘下去。
那是他尚还年幼时，娘亲绣给他的。虽然最后被抛弃，但总归是有一份特别的情感在上面。褚一实际上一直都是一个很念旧很专情的人。
李玄安自然没有信。
烈王妃的一石二鸟之计，一方面，是觉得他长期拒绝婚事安排这件事恐怕会引起烈王的怀疑，另一方面，是觉得褚一这个点，已经开始变得不稳定了。
这个不稳定，从李玄安一点点长大开始，变得越来越明显，变得越来越难以忽视也不能忽视。烈王妃不是傻子，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少女心思她不是不清楚。
她会害怕，万一，万一这两个人，李玄安和褚一之间生了什么不该有的感情，那就全盘皆输。至少在她找到更好的解决方案之前，这就是全盘皆输。少年少女的情感一旦碰撞出来，即使嘴上不说，眼角眉梢，目光流转，那都是可以被抓住的把柄。
她最怕还是李玄安，毕竟褚一并不清楚李玄安是个女子，像褚一那样老老实实的人，看着就不像是会有断袖之癖的，这方面不需要太过担心。
从那之后，类似的事情便开始变多了。
尤其邪门的是，烈王妃在分离李玄安和褚一两个人之间摇摆不定，有时候忽然就想做点什么，但有时候又忽然不想他们离心。来来回回，弄得李玄安烦躁至极。
现在，李玄安见到类似的事，都快有本能反应了。
这就好比一个人想杀你，打算放蛇过来，结果几个晚上犹犹豫豫，蛇每次都放床边了又拿回去，你每天晚上都被这么吓醒，即便到最后这条蛇还是没有真的放上来，也没有咬到在床上恐惧至极的你，但这份恐惧总会被记住。之后夜里只要听到蛇吐信子的声音，还是忍不住缩起身子，想着是不是又要故技重施了。
李玄安原本还在纠结要不要亲自问一下褚一，这究竟是不是他大人有大量原谅他的错误放到他桌上的，但是由于褚一一整日都没在客栈出现，他晌午的时候偷偷听了听，也没听出褚一有什么动静，人根本就不在，于是这纠结也就变得不纠结了。
褚一立在街上，慢慢地走着。
他早就知道，李玄安会再次陷入困境，思考着要不要去找他，然后犹豫来犹豫去的，所以干脆一大早就跑了出来，没有在客栈里留着。李玄安这就没了找他的机会，想都不用想了。
他昨夜想了一整夜，慢慢想通了一些事情，只是现在还没有办法彻底解决。
他的存在，其实不该是给世子增添压力的，他充其量也只是一个下人，被烈王府买回去的。或许是这么多年相处，让他迷失了自己本来应该明确的事情，才让主仆关系变得这么复杂。
只要他能慢慢把关系变成本来应该有的样子，应该就没有问题了，不会有他忽然上来的怒气，也不会有世子偶尔让他后悔的犹豫。
也是糊涂，他竟是忘了，世子是主子，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应该去干预主子的选择。他已经逾距了。
街上的人比起之前的京城不算多，但是比起极北还算是热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糕点铺子里面已经传出了香味。
褚一走到一家糕点铺子的门边，忍不住问道：“请问，什么糕点是招牌？”
“啊，公子，这说起招牌，自然是渭州的桂花糕，要不要来上几块尝尝？”
“......那就拿一些吧，帮我包好。”
褚一拿着粗糙的竹叶纸走到半路，忽然有些恍惚。
他......他怎么就忽然忍不住上去买了桂花糕呢？
褚一低下头，看了眼手里的桂花糕，拿出一块，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很香的桂花糕，虽然之前他也有吃过桂花糕这样的糕点，但是很难说有比这家做得更好吃。
松软绵密，桂花的清香很浓郁，咬在嘴里，已经完全把甜腻的味道盖了下去，除了桂花的香味，唇齿间便没了其他多余的感受。
他这才想起，似乎除去那闻名天下的渭州酒，渭州的桂花糕也算是独一份的。只是酒实在是太过出名，反而把渭州的桂花糕的名气压了下去，没那么多人记得还有这么个东西。
今日尝了尝，果真是招牌。
他年少的时候，是很喜欢吃这样的小糕点的，又甜又香，和吃那些丰盛的饭菜，完全是不一样的感觉。
时过境迁，现在再吃下去，只觉得好吃，但是喜欢，却谈不上了。他现在口味变了，不再喜欢那么甜腻的东西，反而越发爱上了清淡的食物。
褚一一路走着，慢慢地，人越来越少，眼看着就到了城门。
城门是开着的，但是他什么都没带，显然出不去城门。
褚一只是看了眼城门的方向，察觉到自己已经走到了尽头，便转过身，打算折回去，继续在渭州城四处走着。
他还没走出几步，忽然被人拽了拽衣角。
力道很轻，只有一下。
他转过头，却是一个孩子。
那孩子手里拿着个小风车，笑眯眯地道：“阿兄，你是来带我回家的吗？妙儿等你很久啦。”
褚一愣了愣，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之后，四处看了看，除了他，似乎没有人在关注着这里，都在各走各的，目不斜视。
他只能蹲下身子，轻声道：“我不是你的兄长，你认错人了。”
可是这句话并没有什么效果，那个小姑娘反而变得执着了许多，坚持拉着他的衣角，这次便不肯再放手了。
褚一有些无奈。
这么小的孩子，怕是跟着家里人走丢了，现在瞧见他便开始喊阿兄，这可不是件好事情，遇上心怀不轨的，可不就是羊入虎口？
才这么大点的孩子，又不可能分得清善恶。
他只能慢慢解释：“我不认得你，你也不认得我，我不是你的兄长。但是我可以帮你去找到你的兄长，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阿......阿兄。”
那孩子咬着指头，眼睛亮晶晶的。
这就是没明白。
褚一彻底没了办法，只能带上这个孩子，四处问着别人认不认识这个像是走失了的小姑娘。
但是街上的人几乎不是摇头，就是直接否认，要不然就是像没听到似的，完全不顾他的问题。
一路走过去，褚一看向身边的孩子，还是笑眯眯的。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阿兄并不是身边这个人。
有点要变天的意思了，云彩慢慢遮住了太阳，虽然空气里的温度依然很高，但难保待会儿会不会忽然开始下雨。
据说渭州的天和禹州有些相似，都有些多变，尤其喜欢下雨，这可不太妙。
再这么带着这个孩子要出问题了。他总不能把她带回客栈。
褚一为难之际，那孩子却忽然自己跑走了。
褚一脸色一变，连忙跟了上去。
这一片人还很多，一个孩子隐在人群中，很难找到，褚一找了许久，还是跟丢了。
他有些恍惚。
他似乎做错了。早知如此，倒还不如一开始便陪着那个孩子立在原地，等着她自己认出有没有自己的兄长。
这样一路走过来，反而很难找到人。
而且还弄丢了她。
褚一还是有些自责，他看着天色，慢慢走回原来那家糕点铺子。其实距离那里也不过几十步的距离。
他抬眼间，却见那个小姑娘，正立在糕点铺子的门口，仰起头看着那些糕点，几乎要流出口水。
糕点铺子里立着的那位年轻女子微微笑着，问道：“妙儿，跑得这么急，是想吃桂花糕了吗？你阿兄为何没有跟来？”
这声“妙儿”，喊得很是熟悉，再看那女子的神情，大约是认识这个小姑娘的。
那小姑娘摇了摇手里的风车，依旧笑眯眯道：“阿兄......阿兄跑得太慢啦，妙儿闻到了桂花糕的味道，就跑过来啦！晴姐姐，妙儿要吃桂花糕！”
“好好好，妙儿站好不要动，莫要跑丢了，晴姐姐给你拿桂花糕吃。”
那小姑娘便立在那里，真就一动不动，等着里面那个女子拿来桂花糕，才把手里的小风车放到了一边，拿起桂花糕吃了起来。
她眯着眼睛，似乎很喜欢桂花糕的味道。
褚一站在不远处，有些愣神。
原来是闻到桂花糕的问道才这么着急跑来的，听她说的话，还真是把他认成了自己的阿兄。
褚一摸了摸自己的脸，莫非他和她的阿兄模样很是相似，孩子辨认得不太好，所以认错了人？
那小姑娘却已经看到了立在那里的褚一，嘴里的桂花糕还没咽下去，便忍不住道：“阿兄，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