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初的时候,少女在仙界游荡,无论哪里都像是她的住所。
因为根本就没有她的住所,这里不是她熟悉的地方。
仙界,和神界,还是有许多区别的。
从神魔井内出来,里面激荡的灵力多少对她本就不稳固的神识有了影响。
两道不同的声音在交杂。
少女坐在仙界的流云桥上,这里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云雾,看起来隐约有些神界的味道,这是她目前最喜爱的游荡之所。
她一旦闲下来,神识便开始互相纠缠。
来自缚妖索束魂绫的器灵,填补了她的灵魂空洞,它们的神识也在她心中不断影响着她。
那是瑶姬的信念。它们本就是瑶姬亲手炼制的器物,里面包含的,被感染的,都是与瑶姬类似的。
“我可能不是我了。”她道,“那我之后会变成谁呢?”
她隐约感觉到,两道神识正在分裂,她有时恍惚,待到清醒之后,就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走过那些路的,似乎已经不是她了。那是谁呢?
作为花魂,失去了外壳,灵魂破损,当初神识薄弱,是记不得太多事的。勉强能回忆起来的,仅仅是自己躺在阳光下,暖洋洋的感觉。
还有瑶姬模糊的面容。
一日,她照旧在流云桥上,闭着眼睛晒太阳。
遥遥地,一个女仙便道:“这便是前几日那个......了。你看她的模样,像不像妖界那些没有化形完全的小妖?”
妖界未化形完全的妖,大多还保留着原生种族的特性,譬如蛇妖舔唇边,狗妖喜坑洞。这都是下意识的行为,没有完全破除那些恶劣的本性。总体来说,还算不得是完全的妖。
完全的妖,至少也要是化形完毕,不暴露真身便看不出原生种族的那种。
这是在嘲讽她粗鄙。
不过白锦沉迷在阳光中,完全没有理会这样的话。
借着,便有声音道:“听闻有几位上仙已经在天君那边请命,说这女子来历一片空白,行事间野蛮至极,不像是我仙界同族,万一是魔种,对于我仙界便是一场浩劫。此事必须谨慎,要天君同意诛杀她。”
人死,尚且有转世这么一说,而仙被诛杀,便是魂飞魄散,再没有来生。
白锦翻了个身,闭住了听觉,没再听下去。
她现在能有肉身,还是瑶姬圣女赐的,魂飞魄散,想必和她之前尚还是花魂时,没有多大区别。
毕竟她现在也想不起那段日子了,花魂的记忆相当模糊,甚至有没有经历过那样一段时间,她都没办法完全确定。
这便是生命。其实有时候和死去,已经没有什么不同了。并不是所有的活着都像他们这些仙一样,自由自在,醒着可以到处走,睁开眼便是有色彩的世界。
瑶姬给予了她肉身,这样的大恩,她定会报答。若是真的有被诛杀的一天......
杀掉几个仙,也未尝不可。
少女两只腕上缠着的像是装饰品一般的丝带,在阳光下折射着耀眼的光芒,上面的纹路蜿蜒复杂,有着玉一样温润的质感。
束魂绫和缚妖索,这是瑶姬原本炼制用来除恶的兵器,以柔克刚,难解难分。
神打造的兵器,自然具有他们无法被超越的优势。
极其坚硬,无坚不摧,至柔至性,又暗藏锋芒。这是兵器,也是瑶姬的心血。
白锦紧闭着眼睛。
神识还在纠缠着,无法完全融合,便只能慢慢分离开,很快,会有不同的神识出现在她的体内,两道不同的声音将无法同一。这个问题很难。但她或许会有答案,或许......已经有了答案。
——
这是长满了荒草的院子,院子里除了荒草,便只有废掉的枯井,和地上隐约露出的白色骨头。
骨头只露出一小部分,多半都还在泥土里,仅仅凭借那些露出的边角,分不清是兽的,还是人的。
淮娘看着手上黏腻的血液,一时间居然分不清这还是不是自己的手。
院子里的荒草足足有她半条腿高,长得茂密,上面还挂着一颗颗饱满的草籽。
已经很有没有人在这里住过了,或许方才看到的白骨,便是这院子最后一任主人。
她推开那扇爬满了枯掉的叶片的门,里面黑漆漆的,散发着木头被腐蚀朽掉后那种独特的,专属于破败的气息。
里面不仅阴暗,还有潮湿的味道,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子。
一个小小的孩子,孤零零地蹲在那里。
她没有发出声音,也似乎听不到身后有人靠近,一个人在那里蹲着,低垂着头,只盯着眼前的阴影。
淮娘靠近些,一双眼睛在这孩子的背影上四处打量。
很熟悉的感觉,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
耳边,传来那一遍一遍,似乎从来没有停止过的喊叫声。
“娇娇,娇娇——”
是......
“月儿。”
她记忆里,隐约还有这样一个名字。
女孩没有反应,依旧蹲在那里,没有回头。
时间仿佛静止,除了眼前的腐朽,便再没有其他的景象。
淮娘干涩道:“月儿,是不是你?”
淮水,激流,孩子的衣衫,这一切,其实只是个轮回,一次灾难重现的轮回,是吗?
当年的事,其实有许多说不出口的秘密。
譬如为何月儿会在淮水边,为何会摔落在淮水中,为何她明明知道月儿是如何死去的,却并没有说出哪怕一点点消息。
月儿就那么没了,甚至没有留下尸身,整个人像是从人间蒸发,在日光下晒成破碎的泡沫,只剩缥缈的雾气升腾,很快就没了踪影。
没有人知道唐家的小姑娘唐月是如何死去的,明明那日清晨,还是个活蹦乱跳,笑起来像仙界小童一般的可爱姑娘,却转瞬间没了踪影。
唐家的夫人疯了一样哭着,嘴里念叨着“月儿”、“月儿”,把自家女儿平日里最爱的东西都一起抱在怀里,有小布偶,有漂亮的坠子,一样一样数着,生怕少了哪一件,唤不回自己的孩子。她眼里除了痛苦什么都没剩下,连簪子把嫩白的皮肉划伤都没发觉。
当时徐家的姑娘在哪里呢?在家中。睡也睡不着,便睁着眼,朝上躺着,一双眼睁得生怕看不清眼前的黑暗,在夜里看着,还有些渗人的空洞。
小孩子的眼睛是很大的,圆溜溜的,只是这么睁着就难以忽略。
她睡不着。
只要闭上眼,就是那些喊叫,那些水声,在耳边不断重复着,眼前似乎还是淮水,是水花,两只手扑腾着,很快沉了下去,只剩衣裳还露出一些边角。
在这些无法抗拒的力量面前,人的生命显得多么渺小。
淮娘颤抖着嘴唇,后退了一步。
女孩忽然回过头来,白白嫩嫩的一张脸,黑漆漆的眼睛,脸上还粘着水草,是淮水里那些疯一样长着的东西。
她沙哑的嗓子,已经听不出是个孩子:“你真的认得我吗?我是谁?我是谁?”
她摸着自己的脸,眼睛里有些许迷茫。
“你是......”淮娘看着那双眼,居然说不出话来。
她在做什么?这是个早就死去的人......还有她,还有她,她或许也已经死在淮水,这里也许就是传闻中的鬼界,这是逝者才会来的地方。
“你是唐月。月儿,你是月儿。”
淮娘终于说了出来。
也罢,既然已经死去,那便......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人活一辈子,最重要的东西便是那一条命,命都没了,也就没有什么是依旧拥有的,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你记得我。”
“你居然还记得我。”
两道不同的声音,从女孩口中念出。
她忽然笑起来,红润的唇弯起,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衬得那张脸失去了几分可爱,变得有些阴郁。
阴郁,或许是因为,她笑起来时,眼睛里的色彩,透露着凶煞的味道。
她道:“河水凉吗?”
“我讨厌水。”
又是两道不同的声音。一道是沙哑干涩的,一道是干脆的女子声线。
都不是孩子该发出的声音,配着那张白嫩的小脸,让淮娘有些恍惚。
像是透过这张人皮,看到了什么更可怕的东西。
她手上的血,越来越多,也不知从何处来,一滴滴落在衣衫上,很快,血色蔓延,她整个人都仿佛沐浴在鲜血之中,只能看着,却没有办法阻止。
黏腻的感觉遍布全身,淮娘捏着衣袖,猩红的液体浸润而出,散发着浓郁的腥气。
女孩的笑声,那两道不同的声音,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愉悦。
“这里是我的地方。”
“你不该来到这里。”
不知是那一道声音先一步发出,但听到耳中时,便是这样的字句。
那道沙哑的嗓音透露着疯狂和偏执,而脆生生的女子声音,却更多的是骄矜和厌恶。
淮娘后退几步,后背撞到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
是门板,那块爬满了植物叶片,如今已经狼狈不堪的门板,此刻居然坚硬到让她觉得难以摧折。
“留下来陪我,怎么样?”
“可真是个胆小鬼。”
依旧是那两道声音,说着不同的话语。
淮娘的手,摸到了门边。
没有光,门已经关死,在她没有看到的时候。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开,但打不开了。
“我的门,坚不可摧。”
“你可别想着能逃走。”
笑声依旧在回荡着。
房间亮起昏暗的光,来自最顶上坍塌的一块墙,它透进了一丝光亮。
这一道光照在里面,许多东西便多了一道影子。
那女孩的影子拉长,在她身后蔓延开,越来越清晰。
不过半人高的孩子身后,赫然有着两道不同的影子。
一道庞然,一道纤瘦。
他们手中握着同一把刀,那把刀的刀尖,直直地指向门的方向。
淮娘靠在门板上,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
她闻到了血腥味,来自她的身上。那些不知道是何处而来,是谁流出的血。
她也闻到了死亡的味道,或许就在自己的未来。
死者,还会再经历一次死亡吗?
——
徐家小公子照例来到了陈家酒坊,手里是现卖的糕点。
他娘今日心情不太妙,没有做什么好吃的,这些糕点还是从酒楼买来的,不比糕点铺子,但胜在早上就可以买得到,不需要等到快晌午。
糕点铺子做生意,多半是做的精致,模样好看,味道也好。但做得慢,一次只能做出几份,时常有许多人在等着,买到是件不容易的事。
徐家小公子起来就已经日头很高了,想买到那些糕点,更是难上加难。
不过他想着很快就能看见那个日思夜想的人,不由得愉悦起来。
这个时候,往往是小公子一天当中心情最佳的时候。
不过很快他就不那么高兴了。
开门的是絮儿。
她道:“小公子可是来送东西的?若是送东西,那絮儿拿进去便好,公子就不必进去了。”
小公子拧着眉:“怎么又是你?娇娇人呢?为什么我就不必进去了?”
絮儿眉目间有几分愁色。
她张了张嘴,本想说些什么,想起刚才开门的一瞬间小公子期待的脸,便生生咽了回去。
“公子不必多问,就这样请回吧,明日也不必再来了。”
小公子不干了。
“这怎么能行?你又不是娇娇,我要听娇娇说话,娇娇不出来,我就不走。”
他这模样,倒真有见不到人就不走的架势。
“可是......”絮儿垂下眼,生意越来越小,“姑娘不见了。”
她今早来得也很早,敲门没有人应声,发觉门并没有关严,便推开了门。
进门,没有看到一个人。
她喊了几声,以为是今日淮娘睡得太熟还没起身,仍没有人应声,便往房间走去。
同样没有人,床榻整齐干净,像是昨夜根本没有人在上面入睡。
昨日她被赶走,当时便感觉出淮娘心神不宁。
准确地说,是这几日都有些心神不宁。
偶尔恍惚,她说些什么,淮娘都似乎没听到似的,还要再重复一遍。这在之前是少有的事,最近却越发频繁了。
她心里有一些不太好的预感。
小公子呆住了。
他嗓子被压着似的,干涩道:“你,你是不是故意支开我,是不是娇娇讨厌我了让你这么做的?娇娇是不是就在里面?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