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锦没说话,只是凑近了些,探了探男孩的鼻息。
没了,什么都没了。
这具肉身正在一点点变得冰凉,任是谁都能感觉出来,这个方才还在努力说话的男孩,已经彻底没了生命的气息。
“他死了。”白锦道,“不过也不算死。”
她用同样的手法,把这具肉身烧成灰烬,那紧闭着眼睛的小孩身子,眨眼间就化作飞灰散落开。
即便她不烧掉这具尸体,也会被毫无理智的“傀儡”吞食,成为同类的事物,成为卑微的养料。
街上还有许多漫无目的四处游荡的“傀儡”,他们已经没有了神智,没有自己思考的能力,没有了欲望和痛苦,他们已经失去了作为生灵最珍贵的东西。
折渊默默跟在她身后,虽然没有动手,但自身血脉带来的威压,足够使那些“傀儡”畏惧,而不敢靠近分毫。
只有白锦手中长剑刺穿肉体的声音不断响起,又不断消失。
满是血泊的长街,就连街边的店铺门板上都沾满了人的血。
暗处的男子低声笑道:“这可不是瑶姬的作风。”
瑶姬心系世人,最看不得可救的凡人受难或者死去,但凡还有一点点希望,她就会想尽办法把那些凡人拯救出来。然而面前这女仙,眉眼间多少带了点冷漠的气息,倒也不是真的冷漠,更像是......对凡人没有怜悯。
做仙或者做神,都是差不多的。然而对凡人没有怜悯,那无论是做仙还是做神,都会更强大。
怜悯是多余的拖累。
慕情眼中,看到的只有不断斩杀血肉之躯的利剑。
这个唤作“白锦”的女仙,似乎和之前看到时,有些不同了。
白锦眼底的黑色,一点点变红。
折渊敏锐地察觉到这点异常,手指扣住她的手,稍稍用力,便把那灵力化作的长剑捏碎,化为虚无,消散在空气中。
白锦晃了晃身子,感觉到一阵无法抗拒的晕眩感。
折渊半抱住面前的少女,少女墨色的长发在少年胸前铺开,绽开一朵不华丽但触目惊心的花。
“我做梦的时候,也见过杀人,”白锦喃喃道,“什么时候,我的梦可以醒过来呢?”
在那黑漆漆的空间里,她也曾感觉到这样的气息——无法逃离无法避开的血腥气味,人的惨叫,识海中难言的痛苦。
“她”已经在呼唤着,渴望出来了。
折渊大约知道,这是到了极限了。
瑶姬造下肉身的时候,为了更好地让这具肉身完成该做的事,应当是赋予了另外一样神识,所谓桃花精魄,不过是一个引子。正是因为桃花精魄本身不懂什么叫拯救世人,什么叫悲悯,所以需要更好的“白锦”出来,替代她。
白锦已经彻底昏死了过去。
她额间隐隐有桃花瓣形状的标记闪烁,嘴唇紧紧抿住,很快,那桃花瓣隐去,额间光洁无暇。
再醒来时,她躺在长街的墙边,漆黑的天空下,昏暗的光亮里,她眯起眼睛,可以看到街上满是血迹。
那些血红色、暗红色的痕迹交错叠加,一层一层,张牙舞爪,像是炼狱。
“这是......已经没有办法了吗?”白锦怔住,“为什么,都被杀死了?”
不仅被杀死,并且没有留下尸身,除了那些血迹,什么都没有剩下。
空荡荡的街上,已经没有了人烟,除非是家中人都已经变成了“傀儡”的模样,否则,人是知道恐惧未知的。那些游荡的“傀儡”,很明显不是善类,还活着的人大都躲在家中,静静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白锦低下头,这身白色的裙裳,没有沾染任何血的痕迹,但不知为什么,她眼中却只觉得它肮脏。
“折渊,”她开口问道,“是我......是我做的吗?”
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人已经都没了。
折渊沉寂的眼底没有波澜,他没有回答,而是独自走向了瑶姬神庙的方向。
——
尽管御闻知晓天君别有用心,但是既然是天君的命令,他就不好违抗。
御闻仍是来到了人界,带着那一点不为人知的心思。
然而京城却已经没有白锦的气息了。
他在京城漫步着,忽然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身形一晃,挡在她面前。
慕情原本就烦躁得很,见到御闻,有些没好气道:“你不是仙吗,怎么这么闲,这才多久,又来人界了?”
御闻:“我来人界是有要事在身,你可还见过白锦?”
慕情思索片刻,恍然:“白锦?你是说你那个惦记但得不到手的女仙?”
“......嗯。”虽然这个说法听着很不舒服,但为了尽快找到白锦,御闻勉强算是应下了。
“没见过。”
慕情冷漠地甩下一句话,扭头就要溜。
“上次看到她,是多久之前?”御闻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能有消息的,当然不能放过。
他再次拦在了慕情面前,换来慕情一个没好气的眼神。
她道:“你有完没完了?我阿姐都生死未卜了......等一下,你是仙,你是不是会神行术?”
御闻:“会是会,不过现在我的首要任务是找到白锦。”
慕情顿时变了态度,脸色缓和了许多。
“禹州城出了大乱子,我阿姐的气息最后就消失在那里,似乎被什么强大的力量遮掩住,即便是动用我们慕家的血脉牵引,都再难感知到阿姐的存在。”慕情摸了摸自己额上的印记,“我不太会画符,又没办法像你们仙一样直接使用术法,从这里到禹州城实在是太远,所以......”
“你可知白锦的下落?”
御闻没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慕情怔了怔:“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大约也是在禹州。她不是很爱管闲事吗?禹州城现在水深火热,正是凡人受难的时候,一堆人等着她过去管这个闲事......不过倒不是我多说这么一句,我觉得她多半是管不住的。”
仙的力量终归还是有限的,她并不认为白锦一个仙可以有什么通天的本事,把禹州城那传言里都描述得天崩地裂的灾厄给化解掉。
见御闻没有开口,她便道:“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她人在哪里,自然只有她自己知道......话说回来,你们仙找仙都没有自己的法子,这人界这么大地方,你拿什么去找一个乱跑的女仙?”
御闻摇摇头:“并非如此。若是有仙的气息,很容易便可以与人区分开来,但这次下界,的确是没有感知到白锦。”
慕情愕然:“那岂不是和我阿姐一样?如果的确是在禹州城,那极有可能也是被那股强大的力量遮掩了气息......除此之外,应该很少会有别的情况了吧?”
仙找仙都找不到,除了被更强大的力量覆盖遮掩,她也真的是想不出还有别的解释。
可能是这几日寻白锦一直寻不到,有些乏了。御闻竟是觉得慕情说得有几分道理。
“那便去禹州一趟。”他说完,就消失在了慕情眼前。
慕情愣了愣,复而怒道:“利用完就走,做仙居然也这么不讲道理!”
——
红线与龙姬在一起待了几日,也没见龙姬有离开的想法。
她已经知道自己找不到扶燕上神的姻缘线,但是仍不肯离去。
红线无奈道:“龙姬殿下,命定之事,你我都无法更改,扶燕上神怕是有自己的打算,要不然还是请回吧。”
她这一方天地,除了那棵参天的姻缘树,就只有一间破旧的屋子。
龙姬在此处,已经几日几夜没有合过眼了。
龙姬却坚持道:“万一你喝醉酒再破坏了我娘亲的姻缘线怎么办?我在这里还能守着你。”
刚喝完一坛酒的红线晃了晃手中的酒坛:“......”
她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
红线叹了声,依旧继续着自己混沌的生活。
喝酒,然后躺在姻缘树下,闭着眼睛睡上一觉,偶尔恍惚间会摸姻缘树的树干,然后顺着直觉去牵扯那些飞舞的红线。
龙姬就坐在不远处,看着她不断地喝酒,一坛见底,就换另一坛,姻缘树下,很快就再次堆满了酒坛。
红线的视线,很快就模糊了。
她静静地靠在姻缘树上,喃喃道:“月神大人,月神大人......”
即便是不清醒的时候,也心心念念着月神。
这样的红线,让人怒不起来。
但是龙姬还是忍不住道:“红线,跟你说了多少遍了,神界没了,月神不会回来了,你日日这样饮酒,也不是什么正经法子。”
这些话她又何尝不知道呢?
红线笑了笑,声音很轻,但是每个字都听得清楚:“神界没了,可是月神大人不会就这么没了的,姻缘树还在等着月神大人回来,红线也一直在等着月神大人,一直在等着......”
她只要闭上眼,就满是月神大人的笑容,发簪上精致的海珠,眼角银色的纹饰,还有总是分不清正反的衣裳......
姻缘树就是月神大人的心血,只要姻缘树还在,月神大人就永远不会消失,月神大人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总有一天......
“还真是痴傻了。”龙姬撇撇嘴,却是一刻都不敢放松。
红线口口声声说不允许别人破坏姻缘树,不允许乱碰姻缘树上的红线,可是她自己喝醉酒之后,很喜欢在姻缘树上动手脚,东扯扯西拽拽,就这样的仙在守着姻缘树,也难怪她娘亲的姻缘现在一团糟!
一阵风吹过,女子曼妙的身姿越来越清晰。
龙姬在这阵风中,慢慢变得困倦,最后看了紧紧闭着眼睛没了声音的红线,有些不甘心地咬牙努力睁着眼睛,但最终还是闭上了。
姻缘树下,倒着两个女仙,都仿佛睡着了似的,没了动作,也没了声响。
除了隐约的风声,就没了其他的声音,姻缘树上的红线飞舞着,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红艳。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一步一步,越来越清晰。
“月神的姻缘树,连接姻缘的红线。”女子的轻笑声在姻缘树下回荡着,“倒是个奇妙的东西。”
她扫了眼树下的两个女仙,眼中有一丝异样的色彩,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树上的红线一根一根,紧紧缠绕在姻缘树的树枝上,隐约还能看到红色的光芒闪烁。那是月神还在时,给予难得的好姻缘的祝福。
神的祝福,对于一桩姻缘来说,自然是难得的助力。
“我倒要瞧瞧,这所谓的天道的安排,姻缘的宿命,究竟是什么东西......”
女子的手抬起,在那如玉般的十指间,渐渐泛起黑色的浓雾,浓雾飘升而上,笼罩住姻缘树和上面飞舞的红线。
红线也静止下来,不再跟随着风飞舞,一根根垂落而下,整齐地排列着,似乎有些特别的排列方式。
但是女子很明显不想理会。
她闭上眼,立在原地没有动作,神识在浓雾中感知着,搜寻着,强横霸道的力量割断了几根红线,她也全不在意。
忽然,她睁开眼,红唇勾起:“找到你了。”
她试图强行把那根红线扯下,然而几次尝试下来,尽管树枝摇晃,姻缘树感觉到了力量,但是红线却纹丝不动地在上面系着,没有要被扯下来的意思。
姻缘树本就是月神的心血,千万年来,月神守在姻缘树边,牵引着红线,守护着红线,依靠着天道的指引,为众生的姻缘指明道路,帮助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棵树早早地沾染了月神那神的气息,一般的术法,尤其是带着黑暗力量的术法,是很难侵染它的。
女子意识到这一点,也就没有再强行扯着树上那根红线,而是汇聚了神识,仔细查看着红线代表的深意——那“天道安排”的姻缘。
待到感知出姻缘线的指引后,女子面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这不是她想要的,这也不是她想看到的。
“真是遗憾呐。”她道,“既然如此,那便只能毁掉这天道的姻缘了。”
树下的红线,慢慢睁开眼睛。
她眼底清明,从姻缘树边站起,浑身上下再看不出一丝醉酒之后的恍惚失神,紧紧盯着那树下的女子。
让人忍不住质疑那原本的醉意似乎都只是假象。
“毁掉命定的姻缘,你怕是还没有这个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