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殿,耶律大石抹了抹汗水,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
他看着与自己同时出来的周铨,苦笑道:“驸马当真狠心!”
周铨不以为然:“两国之争,岂可循私情,换了你是我,只怕比我更狠心十倍……那夏国国主,难道就不是贵国女婿么?”
耶律大石微微点头,无法再说什么。
辽国君臣,也不尽是无能之辈,耶律大石只是稍作点醒,他们就意识到,这次去宋国索要辽东,将会遇到非常艰难的谈判。
宋国肯定会乘机起价,索要燕云十六州,辽国的底线,是可以割其一二,不可尽与。
但宋国胃口不小,只以一二州之地,宋国不可能善罢干休,这种情形下,辽国就必须再加筹码。
于是他们把目标对准了夏国。
辽夏历史上也不只一次发生过战争,因此,夏国在与宋国交战的同时,其实也在与辽国的边境上驻有不少军队。
但现在的夏国国王李乾顺,迫于大宋的压力,娶了辽国的“公主”为妃,但对辽国还是怀有警惕,可这两年大宋开始伐夏,特别是今年,老将刘法、刘延庆、新锐折彦质、姚平仲皆立战功,迫于这些人的压力,李乾顺不得不抽掉防御辽国的兵力。
故此,哪怕辽国刚经历了一场战败,却还是很从容地渡过黄河,进入了河套。
黄河百害,唯利一套,河套之地,向来有塞外江南之称,但是宋国忙着攻取兴庆,哪里能够经过大漠去取河套,于是便让辽国轻而易举,捡了这个便宜。
这块地盘,也就被辽人拿出来,作为筹码同宋国交易。
耶律大石拿出河套时,周铨确实没有想到这点,赵佶也有些迷糊,但有一人却对此早有准备。
蔡京。
蔡京毫不犹豫,将属于辽国的两军一州也划了来,还一口咬在了朔州,这恰好在辽国君臣的底线之上。
虽然耶律大石百般努力,最后,不得不答应将半个朔州割与大宋,双方在朔州以长城为界。这也就意味着,大宋获得了一个屏障,同时打开了通往辽国西京大同府的通道。
耶律大石总算领教到大宋这位奸相的老辣之处了。
“公主殿下何在,不知何时能返回封邑?”耶律大石又问。
“余里衍还在辽阳。”周铨道。
她什么时候返回封邑,周铨却没有说,耶律大石犹豫了一会儿,却只能长叹,然后在馆伴使的陪同之下,返回到自己的驿馆中去。
周铨回头望了一眼延寿宫,然后长长舒了口气。
他正待离开,却见一个内监在向他招手。周铨有些讶然,走了过去,却见那内监笑眯眯地向他施礼:“官家说了,请制置先莫走,待太师他们走了之后,官家还要见制置。”
周铨心里有些奇怪,他已经没事了,赵佶还要见他做什么。
等了没多久,那内监又出来了,不过没有带他去正殿,却是绕了一圈,至一个侧门,进了一座园子。
周铨也算是延寿宫的常客,走了几步之后,觉得不对,停住脚步道:“这是往何处去?”
“周制置只管随咱家走就是,咱家难道还会害你不成!”那内监尖声笑了两句。
周铨却不肯迈步了,那内监说的比唱的好听,可内苑之中,如何能乱走,又不比当初高丽国王的行宫,万一他闯到赵佶的后宫之内,这笔账找谁来算?
就在此时,他看到梁师成笑吟吟走了过来,向他一拱手:“周制置,你只管随他去就是。”
周铨只能跟着那内监往里走,再过两进屋子,终于看到了赵佶。
只不过这个时候的赵佶,换了一身常服,看起来不象是个皇帝,倒象是个中年学者。见周铨见来,微微一笑:“你倒还是谨慎,在我这宫中,难道还有人敢害你不成?”
周铨苦笑了一下,哪里不知道,这全是赵佶的安排。
若他不谨慎,只怕赵佶要猜忌他跋扈了。
“见过官家。”
“免礼……大郎,带着兄弟们与周郎见礼,此地不论君臣,只叙年齿,周郎比你们大,你们呼之为兄吧!”
必须承认,赵佶虽然是个昏君,却绝非蠢人,对周铨这种人物,他很清楚,应该从哪里下手笼络,所以一开口来,便以私谊来套取周铨的情感。
虽然耶律大石称周铨是儿最无情,可仅仅是为了一个余里衍,就敢冒奇险参与到辽与金的战事中去,这怎么算是无情?
在赵佶看来,这简直是多情了。
他虽然客气,周铨却不能当真,当下和诸王见礼。
大郎就是当今太子赵桓,诸弟则是赵佶的第三子赵楷、第五子赵枢、第六子赵杞、第七子赵栩和第九子赵构。赵佶别的本事姑且不说,生儿子的本领,却是赵家少有的,他还有十余子,只不过年纪较小,并未在此。
“你们不是想听听活班超的故事么,今日我就请周卿来此,给你们说说,他是如何扬威于异国的!”赵佶笑道。
周铨只得将自己如何参与到辽金之战的事情说了一遍,他说的当然是有选择的,比如他不能说东海商会如今可以调动的兵力近万,若是一说,只怕就别想出皇宫了。
他说自己闻知辽国叛乱的消息,便到了辽国苏州,与余里衍的部下耶律马哥会合,得其信任,调动辽国军队北上,先破高永昌,再战女真人。至于大炮之事,他也故意隐瞒下来,只说用发石机扰乱敌阵。
他一边说,一边在观察这些皇子。
太子赵桓听得很仔细,但周铨从他双瞳焦距不在自己身上判断出,他其实心不在焉,甚至有些不以为然。
老三赵楷也是强打精神,对此分明没有多少兴趣,不过因为赵佶的看重,所以才装作很有兴趣的模样。
其余诸子,倒是颇有兴趣,而且赵佶的这些儿子们都相当聪明,周铨前后说话,稍有出入之处,他们都能找出来,至于域外风土,异邦人情,他们也往往可以引经据典,进行讨论。
唯有九子赵构,周铨注意他时,他向周铨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看起来倒是人畜无害,但当别人都积极讨论时,他却沉默不语,既不表现自己,也不让自己显得孤僻。
若不是知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宋高宗,周铨只会将他当成诸位王子中比较平庸的一个。
说了一番辽国情形和女真人习俗之后,赵佶轻轻咳了一声,这些王子们顿时安静下来。赵佶挥了挥手:“你们去读书去吧,朕还有事要与周卿商议。”
太子赵桓和三王赵楷,都稍稍流露出欢欣之色,显然,他们对和周铨说话并无多少兴趣。
倒是赵构,离开时还向周铨行了一礼,然后回头问赵佶:“父皇,儿臣觉得周制置甚为亲近,父皇何时再请周制置为我们讲讲海外之事吧?”
赵佶笑道:“难得你对海外之事有兴趣,好,好,隔两****再请他来。”
打发走了这些王子,赵佶神情微肃,又摆了摆手,那些内监近侍,也纷纷离开,就连在旁为他捶背的宫女,也施礼后无声退下。
顿时这座偏殿之中,只剩余赵佶与周铨。
周铨心中一凛,赵佶摆出这模样,看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周卿见过辽主,觉得此人如何?”赵佶问道。
“辽主性好游猎,不喜政务,处事昏聩,偏听偏信,为人又易怒耳软,实无英主之相。”
“与朕相比呢?”赵佶笑了起来。
周铨简直有些无语了,自己已经将耶律延禧贬到了这般地步,赵佶还想去和他比?
他很想说“你们是阿大莫笑阿二”,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官家博学多才,读书过目不望,琴棋书画无不精绝,岂是辽主可比!”
这倒不是恭维,赵佶如果不是个皇帝,当一个艺术家,绝对是第一流的,当一个书法家,那是超一流的。
“那依卿之眼光,朕这些孩儿,又如何呢?”
周铨顿时感觉到背上冷汗冒出来了。
赵桓早就被立为太子,储君之位已定,可赵佶却先做铺垫,然后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只证明一件事情。
他想易储!
自古以来,易储之事,干系国本,都是要闹得血雨腥风。他周铨又不是真的忠心耿耿为赵家办事,哪里愿意介入这种事情?
想到这里,周铨笑道:“官家问我,却是问错人了。”
“哦,何出此言?”
“臣出自市井,喜欢的又是商贾之事,就连读书都读不进去,要被学堂里的先生赶出来,哪里有识人之明?官家的朝堂之上,朱紫满堂,哪个不比臣眼光出众?臣若有他们那种识人眼光,臣也早就混上一身紫衣,哪里还是现在这身?”
赵佶听得哈哈一笑:“滑头!”
周铨没有说,但什么都说了。
若周铨想要支持太子赵桓,直接就该说赵桓仁厚,最有人君之相。但周铨却打岔错开此事,分明他也觉得,赵桓不太靠谱。
顿了一顿,赵佶道:“你放心,一件朱衣,朕还不吝啬,此次你所立功劳,也可谓开边,况且又得半个朔州……朕方才和蔡元长说了,一个开国子是少不得的,银鱼袋定是有的,你父亲总不能比你低了,开国伯如何?朕知道你不愿意留在京师,东海事务,暂时还离不得你,故此不授实职差遣,你还想要什么,只管向朕说!”
说到这,赵佶又是一笑:“自然,向朕要钱除外,朕又要伐夏,又要建艮岳,已经穷得叮当响了,须得向你这财主化缘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