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政和三年秋,赶在北风大兴之前,一艘船悄悄地靠近武清。
水泥是军国利器,到目前仍然是禁止向辽国出口的产品之一,因此武清的码头仍然是传统木石所建,与海州那巨大的码头相比,显得分外简陋。
码头之上,一队辽国皮室军肃然而立。
哪怕现在辽国国势衰微,但挑出一支纪律严明的皮室军还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当船靠近码头时,这些皮室军还是有些乱了。
这艘船首上刷了“东海甲”三字的船,乃是东海商会造成的第一艘海船,是一艘两千料的中大型船,放在大宋不算什么,可看在辽国人眼中,却觉得非常惊骇。
辽国也有水师,他们水师的数艘战船围着东海甲号,就象是几只小鸡,绕着一只大母鸡在打转儿。
“这船简直象是一幢楼房!”
“南国水师,果然胜过我大辽,不过我大辽骑兵,胜过他们!”
这一片窃窃私语声中,船靠上了码头,不等停稳,周铨就扶着船舷伸出头来向下张望,与他目光相对,耶律余里衍勉强保持矜持,没有向着船跑过去。
“好久不见啊!”周铨俯身向余里衍招了招手。
这一招手,余里衍再也忍不住了,她拎起裙角,如同小鹿一般欢快地奔去。
东海甲上的水员才搭起舷板,周铨就轻松地跳了下来。迎面,余里衍已经顾不得掩饰和羞涩,直接扑入他的怀中。
看到这一幕的契丹人,无论是辽国官员还是皮室军,都露出不忍卒视的神情:自家公主如此主动地投怀送抱,这也太过了!
周铨也没有想到余里衍会如此,他略一犹豫,然后哈哈一笑,人家姑娘家都不怕羞,他一纠纠男儿,难道还怕了吗?
双手一环,便将余里衍抱住。
感觉到他有力的臂膀,余里衍满心都是甜蜜,然后,羞涩又浮了上来,特别是偷眼回顾,看到周围自己的亲卫们都是满脸悲哀的神情,她的羞涩又变成了恼怒。
都怪眼前这负心薄幸的汉儿小子!
心中又是羞恼又是嗔怪,于是余里衍双手一撑,用力将周铨往后推去。
周铨只觉得温香软玉满怀,正心旷神驰,哪料到怀中佳人突然翻脸,用力将他推得向后踉跄了好几步。
若是在海州,肯定没事,但这是武清,这里的码头甚为湿滑,脚下不稳,他就直接往后坐倒。
然后就在一片惊呼声中,他坠入海里。
余里衍骇得魂飞魄散,慌忙跑过来,要跳下水救周铨,却看到周铨半截身体露在水面上,浑身湿淋淋的。
原来他坠入海中的地方水不深,只是到腰,因此除了狼狈一些外,倒没有什么问题。
“呵呵!”看他没有危险,余里衍惊慌之意顿去,但戏谑之心又起,指着周铨叫道:“让你不理睬我,让你两年都不来看我!”
周铨瞪着她,然后捧了一捧水,猛然浇了过去:“你不是也没有去大宋看我么!”
他的动作太明显,故此余里衍很轻巧就躲了过去,两人笑闹之状,落入众人眼中,辽国这边倒还罢了,“东海甲”号船上,有人咳了一声:“郑学士,就……让他这样?”
郑允中横了向自己说话的人一眼,这人甚是年轻,外貌也颇俊秀,顾盼之间,颇有自雄之意。此人姓竺,名简,今年还不到二十,与周铨年纪相当,但十五岁时便入太学,因为年少博学,颇得赵佶赏识,大观三年以上舍生赐进士及第,向来自负,此次能入大宋使团,乃是有力之人举荐的结果。
但这厮一直看周铨不顺眼,没少指责周铨行事无大臣体,或者是在与辽国出使时有失分寸。上回郑允中、周铨出使辽国回来,攻讦周铨最力者,此人便是其中之一。
实际上谁都明白,他只是不愤比自己年纪还小点的周铨,竟然能立此奇功,心怀嫉妒,故此处处为难罢了。
此人干得最狠的一件事情,就发生在今年,他率先上书,指责哲宗元符皇后刘氏,如今的崇恩宫太后,也就是赵佶的寡嫂干涉政事,将这才三十五岁的妇人逼得用挂帘子的银勾自缢而死。
见郑允中不理自己,竺简哼了声,他自恃刚刚在朝中立下大功,抢先一步上前,踏着舷板下了船。
才踏上岸,他迫不及待地一挥袖子:“周铨,你私通虏妇,有损国仪,该当何罪?”
这话说出,水中的周铨用一种看白痴的眼光看着他,而岸上的余里衍,柳眉顿时竖起。
周铨可以打可以骂,但只可以是她打她骂,别人碰着周铨一根毫毛都不行!
“我就说过,你这等不学无术的无耻……”
竺简还待再骂,就听到耳畔风声响起,然后叭的一声,他白皙的面上,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却是余里衍用马鞭抽的!
“抱歉,快两年了,我其实都没有抽过人,今日是第一次抽!”一鞭子将竺简的厥词抽了回去,余里衍满脸讨好之色,看着周铨道。
周铨哈哈一笑:“今日你也没有抽过人啊,你抽过吗,我可没有看到!”
“对,我只抽了一只狗,一只乱咬乱吠的狗!”
他二人对话旁若无人,听得竺简却是睚眦俱裂,几乎要捋拳就上了。
不过不等他动手,余里衍身后,已经有十余个亲卫一拥而上,将此人制住,然后五花大绑起来。
“我是大宋使节,你们不能这样待我,我是大宋使臣!”
“你敢得罪我大辽蜀国公主,莫说只是一个区区使臣,就是你们大宋的亲王、宰相来了,也得乖乖认罪!”耶律马哥冷哼了一声道。
郑允中咳了一声,上前来拱手:“耶律将军……”
“我如今是武清太守!”耶律马哥很骄傲地道。
“耶律太守,还请念在两国交好的份上,不要责怪他,此人年轻气盛,不免有失礼之处……”这个时候,郑允中不慌不忙跑来劝解。
“何止失礼,简直是轻浮无行,猖狂不法,你们南国,向来以礼仪之邦自居,为何就派出这等人物来?”耶律马哥武将出身,不好与郑允中争执,但辽国自然也派了伴使,那伴使毫不客气地训斥起来。
“是,是,此是鄙国稍欠考虑,此人只是使团中无足轻重一员,故此未曾仔细选拔。不过,此人虽是无状,终究是大宋使团之一,贵我两国如今互誓盟好,还请稍留体面。”
竺简虽然被绑了起来,耳朵却没被堵住,听得此语,顿时瞪圆了眼睛,郑允中竟然认下了他的罪状!
他自觉自己才是在维护大宋的国体与颜面,如何受得了现在的指责,当下怒叫,却没有人理会他。
被带远之后,一顿痛殴,打得他筋酥骨软,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虽然使团一员,可是辽国真的不讲理起来,大宋如何会为了他这样一个区区小官,与辽国全面翻脸?
再受得一顿痛殴之后,他幡然省悟,知道自己********了。
不是对付周铨——若只是对付周铨,郑允中身为文官,此行正使,也会想法子维护他。而是因为他将此次出使看得太轻,根本没有弄清楚轻重缓急。
待他再被送回大宋使团时,使团正准备出发北上,郑允中执着周铨的手笑道:“果然如同周郎所言,自海路北上,确实要顺利,不过海上风浪颇大,不能不慎重啊。”
“故此我才造新船,练水员,郑学士,一路顺风!”
二人看似很普通的对话之中,其实暗藏着深意。
这次郑居中出使辽国,有着数重用意。第一用意是巩固两国间的榷城贸易,每年榷城贸易,能够给大宋带来数百万贯的收益,这么庞大的进项,值得政事堂为此多倾心力。
其二是试探辽国对西夏的态度,因为国库充盈,所以征伐西夏灭此宿敌,已经被赵佶提上日程。蔡京对此虽然态度不是很积极,可政堂中还有别的宰相对此很上心,特别是童贯,更是全力以赴,蔡京也只能同意。
其三,则是那位被童贯带回大宋的马植,他建议与女真人联络,做好下一步伐辽的准备。此事虽然郑允中未曾告知周铨,但周铨在得知组建使团之事后,便猜到了这个结果。
郑允中与周铨方才的对话,是郑允中提醒周铨,莫要因为儿女私情而误了国家大事,而周铨的回应,则是表明自己所做一切,正是为了大宋。
双方心照不宣,而竺简则是听得一头雾水,待使团前行之时,他忍不住问道:“学士,周铨就留在武清?”
“他只是奉命送使团至辽国,又不是使团之人,不留在武清做什么?”郑允中没好气地道。
竺简听到此言,愣了一愣,先是嫉恨:周铨可以留在武清休息,他却还要远行数千里,直达辽国中京。但旋即他又暗生喜意:没有周铨在,此次出使之时,他一定要凭借自己的学识才华,不辱使命!
“竺简,此行关系重大,你是第一次出使辽国,希望你能凡事三思!”见竺简神情变幻,郑允中忍不住提醒道。
不能让这厮坏了出使之事。
竺简用力点头:“学士只管放心,我知道,出使辽国乃是外交,外交无小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