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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令劳改农场。

景存诚穿上了自己所有的衣服,裹在被子里,依然瑟瑟抖。

同室对面的张钧更是不堪,面色白的蜷缩,抖动的木板床都在响。

景存诚磕着牙,笑道:“老张你个牛皮大王,还说什么雪地埋伏三天三夜不挪窝,现在有房子有被子,你都受不了。”

说完,景存诚扭了扭身子,期望着腰背能稍微暖和一点,同时,他还等着熟悉的反驳来临,想用说话来御寒。

然而,预想中的反驳并没有到来。

张君紧闭着双眼,身体依旧抖的厉害。

“老张?”

“老张!”景存诚大喊了一声,把其他两个人也惊醒了。

景存诚裹着被子下床,一摸张君的额头,脸色就变了,沉声道:“烧了。”

“还有煤饼吗?把火烧起来,弄点热水。”同屋的郭威一边说着,一边去屋子中间的土炉子看。

炉子冷了很久了,炉壁都是冰冷的。炉子下面是一些引火的柴,以及一块灰黑色的煤饼。

“就剩一块了。”郭威叹了口气,找出火柴,准备点火,并问道:“谁还有钱?”

“我还有一点,能买两块煤饼吧。”房内最后一人程裕是个知识分子,又瘦又小,从鞋里拿出一张零钞,接着抬头看看窗外,说:“还不到傍晚,三块煤饼,到半夜就灭了。”

“不行也得行,我再找看守要两块。”景存诚将自己的被子盖在张钧身上,穿上破棉鞋。

“我和你一起去。”郭威搓了搓脸,将自己的被子递给程裕,道:“别把你也冻坏了,我们两个跑着去,你把火弄着。”

“快去快回,最好能弄点药。”程裕没客气的将被子裹上了,又说:“注意安全。”

景存诚和郭威没吭声,打开门,顶着寒风,小跑着去找看守了。

劳改农场地处柴达木盆地,距离最近的城镇要一百多公里,开车得一整天时间,还要翻越3ooo多米高的大山,条件极其恶劣。这样的地方,也用不着监狱似的铁门铁窗,只要看好农场仅有两辆车,谁愿意跑就随便了,光是跑出农场的那段路,就能累死人,若是沿着公路走,不等到适宜生存的地方,一天一夜就过去了,农场这边点名找不到人,再打电话出去,周围的村镇优哉游哉的准备好路障与民兵队,运气好的话,还有机会救下逃跑的家伙。

农场的看守很松,物资管理却很严,在晚间温度奔入零度以下的一月份,燃料仍然不能充分的配给,尤其是大雪封山的时候,农场提供的煤饼反而会减少。

想要多一些的煤饼,就要自己付钱。在来到农场的开始阶段,不少人都是能拿出钱来的,即使自己没有,家里也都有积蓄,总会想方设法的寄一些来。

然而,现在离他们关押的时间更久了,还有钱的人几乎没有,程裕还剩下一点零钞,是他从饭钱里省出来的。

景存诚和郭威攥着钱,敲开看守的房间,顿时浑身一阵暖意。

房间里的铸铁炉子,正烧的火热呢。

“老张烧了,我们来拿几块煤饼。”景存诚拉住郭威,免得他脾气太暴躁。

坐在炉子跟前的陶峰身强力壮,却是满脸的不耐烦,道:“你们这周的煤饼都下去了,不够了就去场部交钱领。”

“这么晚了,场部也没人了。”景存诚低着头说。

陶峰不在乎的道:“那也没办法。我又不是场部的。”

“帮帮忙好吧,小同志。”

“谁和你是同志?”陶峰一下子站了起来,俯视着景存诚。

“人死了,总归是不好吧。”景存诚晓之以理,说:“老张现在烧的烫,给点药,喝点热水,暖和一下,人就救活了。要是因为几毛钱的事死掉了,你们麻烦不说,他家里人听说了,也是要来闹的。”

“一个反动分子,凭什么来闹。”陶峰色厉内荏。

景存诚陪着笑,说:“人民日报不是都不讲这个了吗?好多人也都平反回去了,老张没有平反,可能有他的问题,但是,活着让他等到平反,或者等到新的命令下来,也是你们的任务吧。呶,我这里有点钱,麻烦你明天帮我们交到场部,今天先匀几个煤饼给我们救救急,好不好?”

陶峰低头看看毛票,揣到了兜里,用脚拨拨炉子底下,说:“煤饼就没有,碎的这些,你们能拿走多少拿走多少。”

郭威生气的道:“这些哪够。”

“不够没关系。”景存诚拽住他,又冲陶峰笑笑道:“管教,有感冒药再给两颗,送佛送到西吧。”

劳改农场倒是不缺普通的药品,燃料是因为山高路远难以运输,药品就容易携带多了。

当然,药品也是要花钱的,陶峰本来不愿意给,想到景存诚前面说的话,还是挤了两颗给他。

德令老改农场里原本关押着很多人,事实上,青海的各种司法机关一度关押着全国25%的犯人,可这些年,不少人都66续续的被放走了。

最初的时间,农场里的干部甚至惴惴不安,生怕被放走的******再次得势,找回来报仇。

如今几年过去了,他们担心的事情没有生,农场里离开的人也越来越少,看守们故态复萌,渐渐的有将剩下的******当作普通刑事犯对待的征兆。

不过,******和刑事犯终究是不同的,景存诚的话也合情合理。陶峰于是给了药,免得结下祸根。

第二天早操过后,景存诚回到房里,继续照顾老张。

农场里的其他人也听说了,你一把我一块的,搜集了两簸箕的小煤,让他们能将房子烧的暖和一点。

但是,大家能做的也就是这么多了。

景存诚和程裕两个人,不停的用沾水的毛巾,给老张物理降温,到了中午,才稍微好了一点,但那究竟是太阳的功劳,还是两人忙碌的结果,却是分辨不清了。

“烧还没有退下去。”程裕又倒了些热水在脸盆里,愁容满面的道:“煤又快要用完了,下午得熄火了,再这么用,晚上又没得用了。”

“我再找大家要点去。”郭威一听就出门了。

程裕摇摇头,看着紧闭的门,无奈的道:“地主家也没余粮啊。”

“你该说,右派家也没有余粮。”景存诚搓搓手说。

程裕直起腰,苦笑道:“你还有心情说笑话?”

“哭丧着脸也没用,能要多少要多少吧。”景存诚淡然道:“能活一天算一天。”

房间里的谈话就此为止。

一个小时候,郭威皱着眉头回来,簸箕里装了一半的煤,说:“能拿出来的,下午都拿出来了,就这么多了。”

程裕和景存诚没说话,三个人围坐在炉子边,不时的给张钧换一个毛巾,各想各的。

下午,太阳的力量越来越弱,而火炉的温度却没有提高。

张钧依然昏睡,三人6续裹上了被子,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砰砰。

敲门声瞬间惊到了三个人。

“谁?”

“景先生在吗?我是陶峰,带了医生来。”陶峰再次敲了敲门。

景存诚惊讶的拉开门,见到陶峰,问:“管教怎么来了。”

“今天你不是说老张病了,我回去琢磨着,不能就这样啊,所以带个医生来看看。康医生,你瞧瞧?”陶峰说着,将位置让给了带来的医生。

劳改农场一共就一个医生,平日里对犯人是爱理不理的,此时却有些特殊,脸上带着笑,坐在老张身边,开始给他诊脉。

一会儿,医生更是打开医疗包,拿出了一组输液装置和大玻璃瓶装的液体,说:“有点脱水,烧也比较严重,先补液和退烧。”

“房间太冷了,就是没病的人,也要冻感冒,得了病就更难好了。”景存诚皱着眉说了一句。

陶峰立刻道:“我让人去取煤了,马上就给你们烧起来。”

“有运煤车来了?”郭威傻愣愣的问了一句。

程裕呵呵一笑说:“肯定是有东西来了,却不一定是运煤车。陶管教,有什么好事,就给我们分享分享呗,别一个人藏着了。”

郭威眼神一凝:“是不是有人平反了?”

程裕和景存诚也紧紧的看着陶峰。在劳改农场,人们最期待的就是平反回家了。

陶管教尴尬的笑笑,说:“平反的通知不能是我送的。我就是接了一个电话收了一封信,景先生的大舅哥过两天要来。”

“小武来了?”景存诚接着疑惑的道:“小武以前也来过,陶管教以前可是不敲门的。”

“景先生别挤兑我了,您以前是大人物,以后也是大人物,我陶峰就是个小人物,您愿意就瞅我一眼,不愿意就当我是个麻雀,叽叽喳喳的,也不碍您的事不是。”陶峰笑着提起炉子上的水壶,给三人的杯子里倒了水,又将怀里的信递给景存诚。

信是开封的,显是已经检查过了,景存诚打开扫了一遍,疑惑道:“就说要来看看,没说什么特别的啊。”

“还寄了钱,场部给您存起来了。您知道的,大额汇款,必须是要存场部的。”

“知道,免得我们身上揣着钱跑嘛,小武寄了多少?”

“1ooo块人民币,另外,还有1ooo元的外汇券。”陶峰谦卑的笑着。外汇券是要用实打实的外汇来换的,而且要以官方汇率来换。

83年的官方汇率是1。97,也就是1美元兑换2元人民币的样子,而同期的黑市汇率,差不多要到1比8,厉害的时候是1比1o。

也就是说单位1ooo元的外汇券,需要用5oo美元来兑换,而5oo美元实际上能换到4ooo元到5ooo元人民币。

因为坑爹的汇率,不止是回国的中国人和华侨,就是外国人来到中国,都会想办法在海员俱乐部,或者人民银行的后巷之类的地方做私下里的兑换,一些经常跑中国沿海的海运公司,甚至在海员手册里直接说明汇率和兑换方式。

当然,按照规矩来说,外国人在中国不能用人民币,也不能用美元等外汇,必须换成外汇券来使用,但上有对策,下有政策,老外拿着人民币去店铺,普通人也是不会拒绝的,即使是官员,也很少强行执行这种法令。

不过,劳改农场的执行是不折不扣的。与城市里一样,在劳改农场用人民币东西多数要票据,想买额外的肉就要肉票,想买额外的煤炭就要煤票,想多吃一点就要粮票,还得是全国粮票。

用外汇券却不受限制,你想买多少就买多少,反正是外汇换的,国家也不吃亏,可以说,外汇券之于中国是一种特权的存在。

在劳改农场,许多老干部身体不好,家里就只能想方设法的去买外汇券,让他们能较为容易的买到衣食,或者购买药品。

不过,寄往德令农场的外汇券多是三五十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