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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廿一,京中雨霁。

青年推着张雕花嵌宝的精致轮椅,缓步穿行于尚漫着水雾、往来无甚行人的长街之上。

他半垂着头,发顶扣着只宽檐斗笠,竹编的帽檐略遮去了他大半的脸,只露出一小截线条流畅的下颌。

端坐在轮椅之内的清癯老人气度斐然,虽面带病容,可那病色,却不曾将他通身的威势掩去分毫。

木轮碾过湿漉的石板,带出点点细碎浸尘的冰凉水花。

白景真驻足仰头,静静看了眼酒楼屋檐之下悬着的鎏金匾额,继而两臂一紧,腰间发力,将帝王连人带椅,轻松端去了石阶之上、门槛之后。

这是扶离京中最大的酒楼,楼中掌柜惯酿得一手好酒,虽开楼不满七年,那声名却早已传遍了大半个扶离——是以,即便眼下不在饭点,那酒楼大堂仍旧是被坐了个半满。

人多眼杂之处,反而最易浑水摸鱼、匿藏身形。

只是他先前从未想到,七殿下竟这么早便将触手伸到了扶离的京城来。

青年眉眼微敛,轮椅落地时的声动不大,却依然惊动了那坐在门边两桌食客,食客转眸略扫了二人一眼便慢悠悠收回了目光。

——天子脚下,帝王居所,京城是任一口唾沫都有可能砸中个皇亲国戚、世家贵族的地方,似这般衣着低调却气度出众、一看便知是出身大户的老太公,倒也不算稀罕。

“哟,两位客官,快往里边请,您今儿是来,是想饮酒还是用膳?”店小二循声而至,躬身乐呵呵做出个“请”的姿势,“可用小人给您们开一个上好的雅间?”

白景真闻言微一摇头,兜里的宽边之下隐约露出青年一双孤狼似的眼,他看着面前的小二,轻轻压低了声线:“赴约。”

赴约。

“小的明白了,两位客官,请随小人来。”店小二面上的笑意略略一敛,随即引着两人向着楼上行去。

临到楼梯口时他回头多看了二人一眼:“客官,可用小人搭把手?”

“多谢了,但不必。”白景真不动声色,顾自伸手提起了那张轮椅,“我家老爷不喜欢外人碰触,小兄弟只管带路就好。”

“好嘞!”小二应声,三两步窜上楼去,麻溜让出了整个楼梯,直到青年带着老人稳当当抵至了二楼,这才继续引着两人,一路行去了酒楼深处。

“客官,到了,您要见的人就在此处。”小二笑嘻嘻替二人叩响了房门,待到屋内传来应和之声,方轻手推开了那扇木门。

“应主子的要求,小人不便入内,两位若有什么要求,随时传唤小人便是。”

小二话毕,躬身快步退下了楼去,白景真推着轮椅,小心穿过了屋门。

候在屋中的两道身影即刻便映入了帝王眼帘,元濉目中不由多出了几分惊诧之色,他原以为墨君漓此番是想要单刀赴会,孰料他竟还带了个同伴。

木门关闭阻去了屋外的满楼喧嚣,帝王此时亦终于看清少年人身侧、小姑娘的眉眼。

作男儿打扮的豆蔻姑娘清秀而不失英气,他依稀自她面上寻到了些许故人的模样。

“我还以为,你会自己过来。”老人忽然失了笑,眼底的惊诧亦悄悄化作了了然。

看来小妹当年与小妘开出去的那句玩笑到底成了真,许多年后,这一对闺中密友,究竟是成儿女亲家。

“原本我确实是想要自己过来。”墨君漓闻此沉默了一瞬,随即硬邦邦地开了口。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他这个舅舅。

他前生怨了他二十余年,今生又恨了他十载,这两生加起来,三十多年的怨怼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那日在老头的书房,他被人说得险些当场失了态。

他的确不愿细想那些藏匿在暗处的细枝末节,他怕想的多了,回头对着扶离、对着元濉,便再狠不下心来。

他也不想再多经历一场亲人间的死别——这样的死别他前生经历得太多,这会当真不想再重温一次。

“但她不放心,你们还有事想要问我,对吗?”元濉笑笑,抬手遥遥指了指少年身旁的姑娘,声线轻松如旧,“术士?”

慕惜辞放在膝上的两手骤然一攥,墨君漓下意识伸手覆上了她的双拳,屋内的气氛骤然降至了冰点。

老人见状忙不迭挥了挥衣袖,眉目间的笑意依然和蔼万般:“你们两个不要紧张,我没别的意思,也没提前调查过什么不该查的。”

“只是那门隔音的效果委实太好了些。”元濉说着一指身后阖死的木门,“一点杂音没有,连街上的动静都听不到——这好的不太正常,我便猜料是术士的手段。”

“并且,在你们的认知之内,来扶离与我见面,应当是件极危险的事。”老人笑盈盈交叠了双手,撑了下颌,“哪怕有墨景耀那老兔崽子告诉你,我不会对你动手,你也不会相信。”

“而你,小子,你显然不是那等会放任心上人随你来此犯险的人。”

“但你还是带着她来了,这便有三种可能。”元濉慢悠悠伸出三根指头,“第一,小姑娘的身手极佳,不需要你来分心保护。”

“第二,小姑娘有其他能媲美身手、乃至超越寻常武功的技艺傍身。”

“第三,兼而有之。”

“此外,我从前可没听那老兔崽子说过你会什么玄门易术,那么,能在这方雅间之内,设下这般阵法——应该是阵法吧?”帝王分析了个头头是道。

“——能设此阵法之人,唯剩你身旁的那个姑娘。”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小姑娘应该是第三种情况,不然,你不会把随身的暗卫都赶出屋去。”老人咧嘴微抬了下颌,面上尽是得意之色,“对吧?丫头。”

“陛下好眼力。”小姑娘绷着的面容微一和缓,音调不咸不淡,“是晚辈学艺不精,漏了破绽。”

“没没没,你很厉害,只是我对这些东西敏感一些、猜的准了一点。”元濉弯眼,“此外,你也不必一口一个‘陛下’了,且随这小子唤我一声‘舅舅’罢。”

慕惜辞敛眸不语,墨君漓循声冷笑,目露讥嘲:“舅舅?”

“你此番叫我过来,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没用的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