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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

听见帝王发问的白景真心下一凛,放在膝上的五指悄然蜷缩了一瞬,面上却半点颜色不改,仍旧作一派自如之状,只是眸中略略浮现了三两分惋惜之意。

“回陛下的话,奴才当日也受了些伤,”青年声线平静如常,“趁乱将十二拉出人群之后,便再无余力回头去拉已被拖入混战深处的十四与十七了。”

“是以,他二人多半已死在了那场混战之中……”白景真缓缓放轻了语调,话毕陡然又单膝跪了地。

“陛下,奴才无能,既未能完成任务,也未能救下十二等人,还请陛下责罚!”

病榻上的帝王倚着床壁,眼角半垂,静默的斜睨着叩在地上的玄衣青年。

白景真盯着那满是审视与探究的视线,身形岿然不动。

元濉指尖微动,良久才收回了目光。

“你还不曾讲过,那家猎户的下场。”帝王的嗓音沙哑而不失威仪,巨大的压迫感似山川巨浪般冲着青年扑面而来。

提早数日便做好了准备的白景真,不曾被那气势骇到半分。

他闻声微微勾了唇角,半垂的长睫掩去他眸底冷冽的清光,音调亦随之有着刹那的转凉:“那家猎户……自是被奴才除了个干干净净。”

文煜帝应声转眸,故作惊诧:“哦?那猎户可对你有着救命的恩情。”

“景真竟是连这样的大恩,都不管不顾了吗?”

“陛下,家国大义之前,不拘私人小义。”青年沉声,略略将脑袋压得更低了些,“这还是奴才年幼之时,陛下亲口教给奴才的。”

“自然,救命之恩不可不报,所以奴才动手时未尝留手,他们死得利落,想来也不会痛苦。”

“此外,往后奴才每年在清明时节,会记得他们上一炷香的。”

元濉听罢不曾言语,只维持着那斜眸俯视的动作,半晌动了动唇角尾音微扬:“这样。”

“陛下若心中仍有疑虑,大可派人前去聿川林外一寻。”白景真不紧不慢地仰了头,面上无惧亦无畏。

他似是被人逼得有些无奈,由是大着胆子与那病榻上的帝王对视,他漆黑的瞳底一片澄澈坦荡,眼神坚定而不屈:“奴才所言是真是假,陛下派人一探便知。”

文煜帝垂着眼角,一动不动地静静看着他,神情忽然有着一刹的恍惚。

他见过这样的眼神。

或者说,在他这一生之中,他不止一次的瞅见过类似这样的眼神。

第一次是在三十多年前,那年他尚未加冠,仍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少年。

中秋宫宴上他嫌宫中的歌舞太过嘈杂纷扰,索性寻了由子,借故溜出了会宴的大堂,跑去御花园中赏了会月、寻了那么片刻的清静。

……正是在那轮澄明的满月之下,他偶然遇到了那位眼神干净而坦荡、脾气直来直去却不失娇俏可爱的姑娘。

他瞒着身份,与她从学堂先生的唠叨,聊到京中街头最好吃的那一家蜜果糕点,那夜他们聊了许久,直到中秋的宫宴眼见着便要尽了,这才相互告了别。

那日回去后他本想向父皇请旨,召她入宫做他的太子妃,但临出门前他突然想起她的眼神——只一下便让他打消了念头。

他不想让那样澄澈干净的眼睛,被这深宫中的倾轧不堪权势名利蒙了尘。

他觉得那样的姑娘,不该被困锁在重重宫闱之内。

于是他选择放过,他放弃了那份年少的心动,同样也逼着自己忘掉了那曾令他一眼便挂念上了的姑娘。

后来他听说她嫁给了她意中的少年,几年后得了个乖巧的麟儿,却又在那孩子四五岁时,不幸战死在了沙场。

第二次是在小清身上。

帝王的眉眼微微松垮,他当年是不愿让小清嫁去乾平、嫁给墨景耀的。

一来他不忍让自家妹子为人妾室;二来,扶离与乾平是当世唯二的大国,大争之世近在眼前,这天下只会余下一个帝国,他们两国,注定不能共存。

他并不想与他的亲妹妹对立,他不想与她反目成仇。

但当她倔强又无所畏惧地对上他的眼睛时,他觑见她清澈的瞳底,心中忍不住地生出了动摇之意。

最后他败在了她的眼神之下,并割了南方边陲的两座城池,送她做了嫁妆。

不过……打那之后,他到死也不曾准她回国看上一眼,她大抵是会恨着他的罢。

元濉的唇角自嘲是的牵了一牵,第三次是在近二十年前,在那尚未及幼学之年的白景真身上。

他是被老太师牵着,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宫里来的。

彼时幼童的脸上带着擦不尽的惊惧与懵懂,他像是被刑场给吓坏了,又像是什么都还不曾懂。

他那时瞅着他的面容,只一瞬便想到了当年那个眼神澄澈而干净的姑娘。

他想起他曾听人说过,那姑娘嫁给了她中意的少年郎,又在几年后战死在了沙场上。

昭武将军府的长媳便是于四年前,战死在了沙场上。

心念倏然颤动,他低眸静默了良久,终究叹息着开了口。

他问他,要不要留在他身边,做这宫中的死士。

他可以把他培养成这天下最厉害的死士。

他的语速不急不缓,幼童在他的声线内渐渐定下了心神,小小的孩子盯着自己的脚尖思量了许久,而后仰头答了声好。

他当时的眼神,便如现在这般。

帝王略略舒缓了眉眼,面前青年的轮廓,恍惚像是与记忆中的无数人面,慢慢重叠了起来。

他好似在他眉眼间瞥见了那娇俏的姑娘,又似是瞧见了他那病故多时的妹妹,最终幼年白景真的面容缓缓占据了绝对的顶峰,眨眼间铺散、长开。

跪在他眼前的,依然唯有那玄衣的清隽青年。

“……那猎户。”文煜帝静静别开了头去,他不想让白景真觑见他眼瞳深处的那抹遮掩不住的怀念,“家在何处?”

他这辈子留下的遗憾太多,对不起的人也太多太多。

但他别无他法,他身在那孤高的皇位之上,便注定享受这一世的猜忌与孤独。

扶离不是乾平,元氏不同于墨家。

许多东西,从一开始便有了平不去的区别。

而他,没有那等选择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