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的客厅内,水汽氤氲。
巴城的华商基本为闽南之人,喝茶是他们的共同爱好。
李丹这里也有招待他们的茶桌,不过不是很大,能坐到茶桌旁的自然是此地的几个大华商,如苏鸣岗、林六哥、杨官等几人而已。
其余的华商也没有什么抱怨,老老实实地站立旁边等候着。
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正中而坐的李丹身上,他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华丽的白绸长袍,白衣飘飘,果然一副富家公子模样。
刚才的传闻也早传的沸沸扬扬,李公子梦中遇到高人教导之事已经人尽皆知。
所以,此刻看向李丹的眼神中,还有不少是那种探奇的目光,希望能从他英武的面庞上找到一丝仙气。
刚才又有人问起神仙之事,李丹还是笑笑道:“神仙之说,怕是妄谈。也许是我的运气好,遇到贵人托梦而已。”
李丹当然不会说有什么神仙,哪怕别人都是这么看,他也不会这么认。
可是“贵人托梦”这个时代,顶多也是稀奇而已。
至少,很多人的身边至少都听说过托梦之事。
“我看也是如此。”苏鸣岗也不愿意承认什么神仙之事,听起来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不过托梦之说,一下子让苏鸣岗也能接受。
但是他心中,对于李丹也是不敢再当以前的纨绔子弟看待。
其余之人,对这个以前的纨绔子弟,也变的敬畏起来。
“李公子,你的白砂糖到底怎么售卖啊?能分给我多少?
我事先说好,你给多少,我就能卖多少,全部给你现银。”苏鸣岗率先正式开始了白砂糖的问询。
这是怎么了?生意这么好做吗?想起前世他在商场的打拼,想起拼价格拼到咬牙的那种狠切与无奈,还有收款时候无数次的催要……
见李丹没有吭声,苏鸣岗接着说道:“怎么,李公子是不是觉的价格低了,不过你好像还没开价啊?要不然我先送一车的银子过来,算是定金如何,无论什么价格我都要了。我们做生意吗,还是拿到银子要紧,你看如何?先给我定个几百担的白砂糖,要不然一百担也行。”
李丹简直有些傻眼,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以前也算是大商人,可是这样好的生意,似乎都跟自己无关,只有那些高科技行业人士才会有的待遇。
其实好像高科技也没这么好的生意,他们一样也是有无数对手在等着他们。
这,难道银子要砸到自己的头上?
不知这样的客户有多少?
“李公子,白砂糖你能给多少,我林六哥先拉一车银子送来如何?”林六哥豪迈地说道。
一车的银子,至少万两上下,可是不得了的数字,李丹有些兴奋。
怎么好事开始轮到我头上了?
李丹幸福的有些眩晕。
……
没有多少人知道,哪怕是大明末年,大明的商人在海外依旧赚着海量的银子,将这银子源源不断地送回大明。
李丹不知道的是,大明崇祯十年,光是在月港卖给英国人的白砂糖多达十几万担,冰糖还有500担。
当然,不光是白砂糖,还有丝绸、瓷器、茶叶等等,都是极度畅销海外的商品。大明的海外商人,是成功的一支商人。
李丹的记忆还有些混乱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他只是奇怪:
难道生意都这么好做了?
……
一边喝着茶,一边应付着谈着生意,李丹将记忆中的碎片整理清晰,才将眼前的事弄个清楚明白。
作为一个塞外商人,阴差阳错来到南洋,还在巴城制作白砂糖,本就是大赚特赚了。而且,这个时期,正是白砂糖的风口时期。西洋人无论是西班牙、葡萄牙、英国还是荷兰都在疯狂地抢购着大明的白砂糖,将之源源不断地送往欧洲,赚取大量的银子。
当然,这是白砂糖的制作有着技术上的优势带来的。
其他大明畅销海外的商品也是同样如此。
这一点,无论是在客厅和李丹洽谈的苏鸣岗,林六哥,杨官他们经营的事业上,都有集中的体现。
华人甲必丹苏鸣岗是华人领袖,源源不断从江南江西等地运来丝绸瓷器等产品。
瓷器、丝绸这种传统的优势产业,其实也是技术的优势。
有变色龙称号的林六哥,更是厉害,几乎垄断了宣纸在南洋的售卖。
大明的造纸产业,主要以青竹为原料,造出的纸张类型多样,既有精美超薄的宣纸,也有各种颜色的其他用纸,种类之丰富,价格之低廉,当时的欧洲难以想象。
造纸技术的发达,不光是中国纸张在外大幅走红,另外还有图书市场的火爆。
不光在大明国内,在日本朝鲜东南亚等国,中国书籍的销售都异常火爆。
欧洲人来到之后,同样也大量的采买大明书籍。
据历史记载:明朝崇祯十二年至崇祯十七年,英国牛津大学图书馆,就收入大明书籍一千余本。给后来欧洲长久的中国热,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更令李丹惊讶的还有佛山铁锅,竟也在南洋售卖的异常的好,也有不少直接被运往欧洲。
贩运佛山铁锅的杨官,每一次都能卖出上百口铁锅,而且铁锅价格也不便宜,差不多要将近10两白银,简直抢钱一般。
这背后,当然是佛山铁锅不仅仅是他们用的当地特有的红山泥,还得依靠当地工匠掌握的‘烘模技术’。
仔细想想,大明的外贸商人根本不用担心什么东西好不好卖,他们只需将货品运出大明,就能为自己为大明换来白花花的西班牙银元。
就李丹以前世经验来看,这种技术优势带来的产品在市场上的碾压他以前压根没有经历过。
想起前世他做生意的经验,他只能摇头苦笑。
谁知道时来运转,客户排队抢购的待遇,现在也轮到李丹头上,让他好半天眩晕才明白过来。
这时苏鸣岗严肃地开口道:“李公子,还有个天大的好事告诉你。错过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林六哥在旁边喝着茶,听到苏鸣岗说其好事,也赶紧跟着劝道。
所以现在他们口里的“好事”,看来也是极端的重要,也许是他们今天愿意等半天的实际原因。
李丹看着他们严肃的神情,也不由得好奇地问道:“到底是什么好事?”
“荷兰人打算与你共同做这白砂糖,所有生产的白砂糖由他们运往欧洲。无论生产多少,他们都能买下。”苏鸣岗讲到这里,兴奋地拍着茶桌道,“李公子,这可是天大的赚钱机会啊!”
李丹一愣,略一思索,然后缓缓说道:“给荷兰人……合作,这个……这个……还是须从长计议。”
苏鸣岗瞪大眼睛,惊奇地看着李丹道:“李公子,你这是为何?荷兰人每年采买的白砂糖足足有将近十万担啊。可是有上百万两银子啊。我每年的丝绸生意,也赚不了怎么多啊。”
“白砂糖刚刚做出来,不必着急。”李丹说的很平常,他知道这个理由站不住脚。更主要的理由是他心里对于洋人的戒备之心。前世惨痛的教训已经告诉他,跟有些洋人合作,一定要千万小心。
他们可不是善男信女,而是一群吃人的财狼,没有准备,没有了解,就去合作,恐怕结果不但是想象中的赚到大钱,相反小命恐怕都会搭上。
前世的经历,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
苏鸣岗觉得很奇怪,又劝说一阵,李丹一直不改口,他只有无奈地说道:“如果惹到荷兰人不高兴,恐怕更麻烦啊。”
李丹知道,这个时候的荷兰人,也就是荷兰东印度公司殖民各地也是伴随着当地无数血泪的。
惹到荷兰人不高兴,绝不会是一件什么好事。
尤其是现在的巴城,已经被荷兰人完全的控制之下。
可是越是如此,李丹更是警惕性高了十分,合作之事,更是不想谈。
李丹见他们三个似乎受了荷兰人重托一般,也将他们暂时放下,转身与其他华商洽谈。
所有的华商都得到李丹的承诺,白砂糖生产出来之后,他会尽量保证每一个华商都有白砂糖可售卖。
另外,贩运甘蔗,或者贩运黑砂糖来此的,李丹全部采购,有多少买多少,也全是现银采买。
其他人欢天喜地的走了。
客厅内,就剩下苏鸣岗、林六哥和杨官等三人。
他们没有想到,李丹竟然最反对的是跟荷兰人合作,哪怕是任何形式的合作。
眼看屋内其他人都离开,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点点头,他们打算要好好说一说李丹。
争取让他能够回头是岸!
苏鸣岗年轻时在家乡也是一儒生,科举不中,家道中落,无路可走,借了高利贷下了南洋,在万丹开始打拼。
在万丹他足足打拼了十五六年,也只是温饱而已,没有赚到什么大钱,眼看自己已经将近四十依旧是一个小商贩,也是万丹上万华商中的一员,毫不起眼,甚至随时都有可能因为生意不利而倾家荡产。
也就是七年前,荷兰人抢下了巴城,将本地土着势力和英国人的势力一股脑全部驱逐出巴城。
他当年在万丹交的好友科恩,从荷兰东印度公司万丹一个商站站长居然青云直上成了总督,写信给他,让他来巴城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第二年,也就是六年前,他带着一家人从万丹来到巴城,荷兰人为了让他在巴城站住脚,还援助他300里亚尔让他能尽快做起生意。
苏鸣岗借助荷兰人的帮助,很快就在巴城站稳脚跟,生意越发红火起来。
他读过书,有学问,又多年经商,在华商当中人头熟悉,又广受尊敬,荷兰人指定由他来当华人甲必丹,负责管理协调华人华商内部事务。
他有了钱,又有了权,生意自然是越做越好,这六年时间,让他迅速成为当地第一大华商。
归根结底,这当然是荷兰人的背后支持,这让他如何不敬重荷兰人?
他之所以今天来此并在门口安安静静地等了大半天,表面看是给了李丹天大的面子,其实骨子里都是为了荷兰人奔波。
不过,他没想到,李丹不光不敬重荷兰人,甚至对荷兰人戒备心甚重,这在他简直难以想象。
所有的华商都知道跟着荷兰人就能赚大钱。虽然跟荷兰人有争斗,那只是价格上的争斗,说到底还是要和荷兰人一起做生意才能赚大钱。
再说这巴城都被荷兰人控制,跟荷兰人对抗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他知道很多华人未见洋人之前,却是对洋人有各种看法,可是如果能好好说明,他们也都能认识到虽然洋人长的跟华人不一样,但洋人和华人一样是人,一样要吃喝拉撒,一样的天天想着赚钱。
想到这里,他不禁摇头苦笑,李丹这等年轻人没有见识,听人道听途说,倒也不足以奇,自己年轻时第一次见洋人时,不也大吃一惊吗?
年轻人没见识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意识不到自己没见识,自己现在就该告诉李丹:该如何准确的认识洋人?
“李公子见过洋人吗?”苏鸣岗努力地恢复平静,争取慢慢的给李丹讲道理。
他大概听说过洋人高鼻深目,红毛绿眼,大概在他眼中洋人就是魔鬼一般吧?
“在巴城未曾见过。”李丹平静地说道。
“李公子未曾与洋人打过交道,对于洋人恐怕认识不多。”
说到这里,苏鸣岗说话声音高起来道,“我今天希望你对洋人能有个准确的认识。”
“准确的认识?难道苏先生说的就一定是准确的,别人说的就是不准确的?苏先生,兼听者明,偏听则暗,这话你总认同吧?”
苏鸣岗老脸一红,他没想到李丹居然在他这个读书人面前说起了成语,更要命的是这一句‘兼听者明,偏听则暗’他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来驳倒的。
也就从根本上说,无论是谁,对于接受者来讲,都是属于偏听,而各方意见的综合才是兼听。
一句话,就是无论是谁,都不能用自己一面的言论让别人有‘准确的认识’。
苏鸣岗顿时骑虎难下,不知是该说还是不该说,他即使说了,对于李丹也只是偏听而已,远远无法达到他主导的让李丹‘正确的认识洋人’。
出师未捷!
苏鸣岗顿时意识到不是他该让李丹‘正确的认识洋人’,而是他该‘正确的认识李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