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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行远现在无力也不能阻止他们,但他有必要与那些发行粮贷,放出期货市场的这些豪商们做一次对话,至少点醒其中少数几个有良知,或者被蒙蔽之人。

应该说陆同知做些事务性的工作还是面面俱到的,他出面邀请,这几位豪商们也觉得很有面子。第二日的晚间,兴州城中发行粮贷,赚得盆满钵满的粮商们,都聚集在府衙之中。

酒菜只是寻常,但是这些粮商还是颇觉自豪,毕竟这是来自于府尊大人的邀请——而且这位府尊大人,更是天下闻名的状元郎,听说能够点石成金,商人们也对他的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

众人就坐不久,叶行远便现身酒宴之中,众粮商起身拜见。

叶行远歉然道:“本官方才议事,耽搁时间久了些,累诸位久候。”

“不敢不敢!”众粮商都纷纷表示自己也才刚来,哪怕是云记的云掌柜,也觉得与有荣焉。

叶行远到了之后,宴席才算是正式开始。因为是官宴,这些商人们不敢乱说乱动,颇有些拘谨。直到酒过三巡,方才放松了些,但他们也知道今日府尊叫他们来,一定有什么事,所以也不敢放开怀喝酒。

有人敏感,私下问道:“大人此时召见我等,莫非是为了粮贷之事?我看今日来的,都是发行粮贷的粮商。”

有人不以为然,又道:“粮贷之事,与官府何干?如今满城百姓都在赚钱,难道是大人也想要分一杯羹。”

更有人乐观想道:“叶大人本来就是天纵奇才,创钱庄之法,今日邀我们来,说不定还要教我们什么妙法,让咱们一起发财!”

叶行远看火候差不多了,便示意陆同知开口——陆同知知道自己就是得干脏活累活的,只能苦笑,突然哭泣出声,引得众人瞩目。

云记掌柜云宗周坐在他旁边,惊奇问道:“同知大人为何如此?”

陆同知赶紧起身,向叶行远行礼道:“大人恕罪,今日宴饮本是高兴之事。然而我兴州城正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下官想到此事,就不免觉得酒菜无味,看诸位乡绅大祸临头尚且不自知,更是悲从中来。”

装!你就装吧!一众粮商这时候便有些回过味来。今日府尊召他们来,故意让同知哭给他们看,只怕不是什么好事。有人探头探脑看着门外,想要借着尿遁溜走,奈何此时大门紧闭,暂时还没有什么机会走人。

叶行远故作不悦道:“陆大人危言耸听,而今百姓安乐富足,哪有什么浩劫?”

有粮商担忧道:“莫非是有妖寇要入侵的消息?同知大人,这可要尽早准备,我们身家性命都在兴州,万一妖寇入侵,那可......”

有人连忙打断道:“呸呸呸!你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自从八年前黄将军在金沙滩大败妖寇之后,已经好几年没听说妖寇攻城的消息了。小股妖寇,顶多也就是骚扰渔村,怎敢对兴州下手?”

有人附和道:“正是,兴州一片太平,怎会有什么浩劫?”

陆同知目光绕过众人,见有些人确实是懵然无知,但有好几个目光闪烁,显然已经心知肚明他要说什么,他叹息一声,木然道:“诸位这几个月来,应该是赚了不少钱,估计都没有注意到,粮价正在不断的上涨。”

云宗周面色微变,笑道:“我以为通知大人在担心什么,原来是操心粮价?如今粮贷价格增长,不是正好大家赚钱的时候?等到三月,一旦粮食交割,价格自然回落,何必担心?”

“问题是有这么多粮食可以交割么?”陆同知本该是质问,但他瞧见云宗周,自己气势先软了三分,说话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但总算还是把这句话咬牙切齿的说出了口。

众粮商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府尊摆的是一场鸿门宴。

所有人都明白,没有人有那么多粮食能够交割,现在每个粮商都卖出去了十万石以上的粮贷,多的甚至已经有百万石。但现在为止,还有络绎不绝的人找上粮商,想要从他们手里拿到新发行的粮贷。

卖不卖?怎么可能不卖!每个粮商都知道,自己不卖,那些人也会到市场上去买,也会找别的粮商买。既然终究要花钱,那自己赚这笔钱有什么不好?

至于到了三月,用什么东西来交割,很多人是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更多人则是被忽悠了。几个带头的大粮商告诉他们,兴州城中根本不需要那么多粮食,事实上也没有地方能装得下那么多粮食,大家就算买了粮贷,也绝对不希望在三月交割拿粮食,他们会主动展期契约,希望在以更高价卖出。

明年三月的,可以推到五月六月,甚至在推到后年的三月。只要有人接手,这粮贷就会越炒越高。

“那要是粮价跌了怎么办?”当时也有人问这个问题。

那些大粮商们奸诈一笑道:“投资有风险,涨跌不是正常的么?跌了之后,我们还要劝人要么捂在手上,等待回升。要么就及时转让,割肉止损。最差的结果才是以粮贷换粮食,会这么选择的人又有几个?粮价跌了,他囤那许多现粮又有何用?他又将这些粮食存到哪里去?”

一石为十斗,一斗为十升,一石米其实就占很多地方。而粮商们除了一开始的时候不领行情,出了一些一石、几石的粮贷之外,到后来都是以一百石为一个基数单位,称为“一手”。

能买一手粮贷的,在兴州城中也算得上是富户,但要接收一百石粮食,叫他往哪里存放去?就这个现实情况,就会阻碍普通人的交割欲望,不断的通过契约的变化,来让虚拟的财富流动。

所以现在陆同知问起,他们倒是不好回答。

总不能说咱们就没打算交割,就希望这粮贷一期一期的延展下去。这种说法,大家不是都成了骗子了?

场中一片静默。

良久云宗周才勉强道:“大人误会了,想必叶大人更能懂得我们这粮贷之妙法,虽然是交割的契约,却未必一定要交割,只要握在手中,粮贷便可升值,可以让普通百姓,生活都有保障。”

他觉得这路子其实和钱庄是一样的,陆同知不懂他的一片苦心,实在是令人感到遗憾。

叶行远看着他,淡然道:“本官也不明白,天下怎会有只涨不跌的东西,粮食乃是实际之物,即使是荒年,百姓卖儿卖女的时候,也不过是七八两银子一石,再要高上去便是人相食的乱世了,粮价又有什么意义?

而江南一地,粮价更是稳定,若是到三两以上,天下便已大乱。你们在兴州城生活了这么多年,有几次见过三两以上的粮价?”

隆平帝一朝算不上盛世,也时常会有饥荒流民,但这些一般都影响不到江南。这三十年间,兴州城的粮价逼到三两以上,那真是顶多就只有三五次。

但现在为什么大家都盼着粮价上涨?随着粮贷的火热,三两几乎只是起步线,早有人预计再过两月,粮贷炒到五两都有可能!

五两的粮价意味着什么,这些头脑发热的人们都没有来得及好好想一想。

“而且,”叶行远肃然补充,“如今不仅仅是粮贷在涨,随着粮贷涨价,甚至现实中的粮价也在涨价,就在昨日,粮价终于突破二两大关。虽然与疯狂的粮贷价格还是不能相提并论,但对兴州城的民生已经造成了影响。

你们玩金融投机,赚些热钱,本官可以不管。不过涉及到国计民生,陆同知却不能不管。他今日之担忧,应该就是为了此事。”

叶行远瞥了陆同知一眼,只见他满面通红,甚是尴尬,但也骑虎难下。

众粮商面面相觑,最后由还是云宗周站了出来,蹙眉道:“大人,您实在是冤枉我们了。这言下之意,是说兴州城的粮商操纵粮价?这可是杀头的重罪!我们这些人都有家有业,绝不敢做这等事。”

一众粮商纷纷喊冤道:“大人,犯法的事情我们绝对不会干,咱们真心只是想让百姓们多赚一点儿而已。”

你们是想自己多赚一点儿吧?叶行远鄙夷不屑,你们这些家伙不过是为了赚点钱,搞出了期货这么个东西,然后玩下来越搞越大,发现不对劲自己要绷不住。就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便拖更多人下水,结果摊子越来越大,事情越来越多,现在这些始作俑者的粮商,已经被这摊生意推着往前走,可说是骑虎难下,只是他们自己还没发现而已。

叶行远摆了摆手,笑道:“你们本心如何,本官不管,不过我现在要提醒你们。粮价的投资,终究被束缚在一个范围之上,不可能出现奇迹。若是有人拿出获利更多市场,粮贷上的热钱便会飞速溜走,到时候你们可要小心。”

今日他并不是真的要惩治这些粮商,他们之中确实有人愚蠢的试图操纵粮价来获利,但这种行径在叶行远看来愚不可及。

只要有人能够提供更好更靠谱的投资渠道,今日热炒粮贷的大多数人,都会飞一样跑个干净。

这种事情,叶行远的历史上见得多了。

比如,荷兰的郁金香,比如,曾经火爆的邮票市场——邮票一度炒到天价,但当股票、期货、房产,一系列的投资渠道显现之后,就没有人再在这种小众的爱好品上面大规模投入,于是那个便一落千丈。

叶行远只要想,他可以分分钟让粮贷市场的价值蒸发掉一半,不过他要等更合适的时机。

今天,他只是尽提醒的义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