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平太熟悉这种痛楚,母亲离世之时,他坐在山门前的小木墩上,呆呆遥望远方,确定方芷莨再也不会回来时,就是这种锥心刺骨之痛。
他的世界很小,仅能容下为数不多的亲人,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化为孤魂,化为冰冷的尸首,无能为力之感化作了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地斩在心上。
穆长风为他擦去嘴角血迹,输入一股强劲的灵力,道:“师哥千万别再哭了,让方师哥听到不好。”
周念平剧烈地喘息了一阵,咬紧牙关站起来,突然开口唱道:“我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声音带着浪『荡』子的轻佻顽劣,若是有位心地正直的过路之人听到,定会以为是个纨绔子弟在挑逗良家少女,冷笑一声,心存鄙夷。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周念平继续以浮夸的声音掩饰着内心的悲伤,尽力保持平稳的步伐,走进厨房,开始准备做月饼用的材料。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症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穆长风与林渊好生酸痛难当。二人都默不作声,在一旁协助周念平,算是为方昭尽最后一份心意。
方昭听到厨房中锅碗瓢盆的撞击声不时地传来,道:“原来念平还有这个手艺。”
方芷莨道:“那小子喜爱美食,从前跟我学着做各种各样好吃的。”
“那小子聪明绝顶,不足之处就是脾气太酸『性』,像只炸了『毛』的老猫。一旦改正了缺点,长风和渊儿都比不上。”方昭继续侧耳倾听,那充满相思的歌词,不伦不类的腔调,不由得哑然失笑,道:“这小子何时动情了?咿咿呀呀真有意思。”
方芷莨道:“这小子读了不少书,尽记一些男女相思的词。”
“睡梦之中,我总是见到一对中年夫『妇』,应该就是爹娘吧。”
“应该是啦。”
方昭道:“好一对佳偶天成,男人玉树临风,儒雅温和,女子风姿无双,倾国倾城,小妹的相貌像极了母亲。”
方芷莨道:“大哥也像啊,阿爹常说,咱们两个人的眼睛都像母亲。”
方昭沉『吟』片刻,道:“小妹为何从不跟我说家族史?我能从你们的对话中听出来,咱们的家族应该非比寻常。”
方芷莨道:“等大哥的伤好了,一切都会想起来,我没有必要多费唇舌嘛。”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周念平稳住了情绪,歌声嘹亮了许多,清晰地传入内间。
方昭静静地倾听片刻,突然有了兴致,道:“我特别想知道爹娘的故事,你跟我好好讲讲。”
“爹和娘……”方芷莨想起从前一家人围炉夜话的时光,既感酸楚,又感幸福,“他们相识于一次茶会斗诗,爹早听说娘的大名,钦慕已久,特意不远千里赶到玲珑镇上的‘一线牵’茶楼。等了许多天,终于等到了娘的身影。”
“果然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方昭好生羡慕,“爹娘都喜欢读书?”
“都喜欢。”方芷莨和方昭一样羡慕父母恩爱和顺的样子,道:“阿爹是典型的妻管严,有时候犯了错,会战战兢兢地嘀咕‘一会老猫回来了,耗子还是躲为上策’许多邻居为此经常嘲笑阿爹。”
“你要是不说,我也想不到爹是个妻管严。”方昭心情舒畅,想象着父亲避猫鼠的可怜样子,几次笑出了声。
方芷莨道:“爹娘都是『性』情淡薄之人,不爱名利,不爱抛头『露』面。他们最爱的是你和我,幼年之时,阿爹抱着你,阿娘抱着我,一人一句地讲着奇闻怪谈。有的邻居受到影响,也爱给自己的孩子讲些有趣的故事。”
“我最爱听什么?”
“大哥那时年幼,最爱听田螺姑娘和白水素女嫁给凡人的故事。”
“年幼之时果然爱做白日梦。”方昭哈哈笑了几声,看着方芷莨淡淡的笑容,兴奋之情逐渐转为痛楚,“小妹可有心上人?”
方芷莨道:“没有。”
“哥哥从长风的眼神里能看出来,他对你的心意绝不简单。”方昭想到人鬼殊途,神情越发黯淡,“他为人持重老成,有野心,更有情义,是你良配,可惜……”。
“原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天底下有几人能像爹娘一样,有情人终成眷属,恩爱和睦,相伴到老。我早已看开,大哥不要为此耿耿于怀。”
“说的也是,人生中充满凄风苦雨,万事难以尽遂人意。”方昭低着头,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女子身影,道:“我是不是有过心上人?”
“我没听说过啊,大哥与我亲密无间,有了心上人一定会告知的。”
方昭垂首不语,忽然感觉一股冰凉的气息自脚底蔓延,全身虚飘飘的,好像躺在棉絮之上,脑海中一片『乱』象,搅得心神不宁,“不知为什么,总有一个虚幻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似乎在哭。我总觉得自己负过一个女子。”
方芷莨道:“你因为受了伤,情绪低落,就爱胡思『乱』想。大哥不是薄幸轻佻之徒,绝对不会是负心汉。”
“我真的不是轻佻薄幸之徒?”方昭的愧疚之感始终无法消除,不安地问道。
“你和我家教良好,爹娘都是正人君子,最厌恶始『乱』终弃的人。一直教导我们要端正自己的内心,人不负我,我不负人。大哥绝对不会做出令爹娘厌恶的事。”
“但愿如此吧。”方昭力气全无,不安愧疚之感越发浓重,呆呆看着窗外,“爹娘怎么还不回来。”
“听说名医都有些怪脾气,不好请,大哥别担心。”方芷莨伸出双手,想要抱一下方昭,想到自己鬼气弥漫,不得不将手缩了回去。
“你和我之间好像有一道结界。”方昭将她失落的模样尽收眼底,“是隔绝鬼气的结界吧,其实你不必如此,大哥根本不怕。”
“等大哥的伤全好了再说。”
方昭眼睛发酸,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方芷莨。
在睡梦之中,他数次见到自己年幼之时拉着她的小手,躲在巨石之后,偷看两只红狐狸在雪地中撒泼打架。
彼时温馨幸福,二人总被撒泼的狐狸逗得掩嘴窃笑,此时此刻,他很想回到过去,体会一下兄妹亲密无间的感觉。
方芷莨何尝不想体会一下,可她太害怕一时的冲动害了方昭,当即起身躲在角落之中。
(本章完)